第二天一大早,王长顺早早起来,烧了水,做了一家人的饭。等人们都吃喝好了,就撵着他们各自回家,该干嘛干嘛去了。
顺带着,还叮嘱王瑞林道:“你看的你满叔回去他那矿务局的啊,不敢叫他半路下车的。”
崔满仓哭笑不得地说:“长顺哥,我也快六十的人了,还能走丢了?”
白了他一眼,王长顺继续说道:“你满叔最近工作上心气不顺,我怕他撂了挑子跑了。瑞林你看紧了他。”
王瑞芝还在担心她爹一个人,生活上没人照应不行。可王长顺却摆了摆手,叫她也赶紧回县里去了。
理由很充足,当年王老汉也是一个人这么过来的,还能跟上他们躲小鬼子,自己一个人能有啥不行。再不要说了,现在村子也算是有人管了。
杨清岚可没给她姥爷留面子,走到王长顺面前,抬头盯着他,大声说道:“姥爷!你可得好好洗涮啊!昨天你身上都臭了!要长了虱子就麻烦了!”
王长顺好笑的看着这个外孙女,说道:“小管家婆,姥爷知道了,肯定好好洗涮。”
“我妈和我爸爸顾不上,我自己会骑自行车,说不定哪天就骑回来检查你了啊。”
“祖宗,可不敢独自己回来啊,几十里路了。”
“那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要回来检查了。”
王瑞芝这时小声问杨绍云道:“你哪阵教会清岚骑车子了?咱家那来大的车子,她能坐上去骑的?”
杨绍云也小声回道:“没有啊,我就是因为车子太大,她探不住把,不敢叫她学了。”
崔满仓也好奇的问道:“清岚,你爸爸的自行车那来大,你能探住车把了?”
“能啊!”杨清岚一脸骄傲的挺起了胸膛。
“那你能坐上够住脚蹬子?”
“满姥爷你是不是没有见过孩儿们骑大车子?人家哪有我这来大的孩儿能坐上蹬的了?”杨清岚感觉有点不可思议。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怎么好像满姥爷不明白呢?
“那你是咋骑的车子?你告告满姥爷,叫我听听。”
“肯定是从大梁底下掏得骑啊!”
在场的各位大人都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一个小小人儿,伸直了胳膊,把着自行车的把,侧着身子,一条腿从大梁底下掏过去,蹬在另一只脚蹬子上面……
“瑞芝,你可把孩儿看好了啊!不敢叫她就那样掏的骑上几十里地跑过来的。太危险了。”王长顺此时是真的有点担心了。以前老听王瑞芝说孩子皮,还胆大。可他也就知道孩子回来村里的时候爬树、掏鸟,玩的都是村里孩子们玩的,也没觉得咋样。刚才听了杨清岚的话,才对她的胆大有了个直观的感受。
“我回的就把车子拿上铁链子拴起。”王瑞芝也担心。真要是那样骑,赶上路上有个石块,来不及停车,硌一下不怕,就怕给她硌摔了,再把牙磕坏了。
杨清岚在边上听着,却也没说话,只是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怕是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可惜,大人们只顾着自己聊了,谁也想不到,这姑娘能有多胆儿大。
一行人收拾好行李,都放在了杨绍云的三轮车上,打算就一大家子,腿儿上去古桥火车站去。
王长顺把人送到了村口上,挥着手,看着人们都走远了,他还只是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
一阵风吹过,刮着嵩原省特有的黄土,好像把他的眼睛迷住了。揉了几下,眼眶就泛了红。
等着人们的背影都已经看不清的时候,他才背了手,一个人,慢慢往家走去。
然而,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过安稳日子。
此时的嵩原西岭矿务局家属楼里,一个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刺得人的耳朵生疼。
李二梅坐在楼门口地上,拍着大腿,哀哀嚎着。然而,她的眼里并没有泪水。只是在干嚎。时不时的,还偷偷睨一眼围在身边的,面露无奈的领导们。
要问她死了男人伤不伤心?她都嚎成这样了,还不够吗?
可是,李二梅自己心里清楚,她并不伤心男人死了。她伤心的是,以后再没人能伺候得了她了。至于孩子们?反正三个孩子已经够大的了,能自己招呼自己了。
李二梅一生都觉得,李家欠了她的。所以他们一家子都应该偿还她。
她到李家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只是假装受了刺激,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其实,她什么都记得。
她记得,她亲爹叫马德钧,是个特别有钱的商人,而她则有个比李二梅好听一万倍的名字,叫马香玉。虽然她妈只是她爹养在外面的,但是半点不妨碍她和她姐姐当着有钱人家的小姐,跟着她们妈,每天吃香喝辣,生活奢靡。
那年她跟着她妈还有姐姐,一起坐飞机,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然后,爹就没了,妈和姐姐也不见了。
她则跟着一个长相可怕的男人,一路辗转,到了双岳岭,变成了李家的童养媳,有了个新的名字,李二梅。
对于新名字,虽然难听,但是她不介意。因为以前叫马香玉的时候,她家住的那条街上,邻居家的孩子都管她叫“小娘养的”。换了名字,改了身份,虽然不能再吃香喝辣,但也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只是,她到底心里不甘。于是一个劲折腾。折腾着李家老两口不敢指挥她干活,折腾着男人必须上清河市找个正式工作。
折腾着,折腾着,李家老两口早早劳累死了,现下,连男人也死了。
她又想起来当初刚到村里的时候,有一个半仙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跟李家老两口说:
“这娃子命太硬,克父母,克夫,克子女,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你们还是想想清楚要不要留下她哇。”
老两口偏不信那半仙的话。如果那俩人泉下有知的话,此时在那地府里碰上了自家儿子,怕是要大呼倒霉了吧。
但是,她李二梅还活着。
她记得,曾经她那个阔绰的爹说过,在这世上,要顺势而为。她不懂。只知道,就算只剩了自己一个人,也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男人因为疲劳作业死了。她心里清楚,赔偿款肯定得不到的。那么,闹一闹,能把握在自己手里的利最大化了,是不是就是当年她爹说过的,顺势而为了?
这么多年,她只学到一个道理:只要不在乎这张脸皮,这世上不管啥东西,她都能闹得来。
如果杨绍云和范校长两个人,能窥知李二梅的内心的话,势必要感慨上一句:真是应了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了’。
哪怕马德钧早已死得透透的了,也并没有教养过这个外室生的小女儿,但是他姓马的想法,可真是一脉传承啊。
总而言之,李二梅确实,这次又让她闹明白了。
崔满仓回到局里的时候,组织上已经查清楚,并且做好决定了。的确是工人自己的失误,日后,矿上对于疲劳作业,要加强管理监督,增设规定。
但是,虽然无法对工人家属进行赔偿,体谅到家属无业,而三个娃娃都还在念小学,需要酌情帮助。最终,给李二梅安排了一个嵩原省人民医院,卫生员的正式工作,从此以后,旱涝保收。
保住了城市户口,还得了份正式工作,又在人民医院给她分了房子,矿务局还给了她两百块慰问金。李二梅还想闹,却被邻居群起而攻之,让她见好就收吧。
至此,双岳岭的童养媳李二梅,达成了她人生中的又一次身份转换。她不再是农民李二梅了。现在的她,是凭借她自己的“本事”,留在省会城市,并且有着正式工作的城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