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芝刚挤上火车,就觉得自己前心后背一片汗湿了。七月份正热的时候,火车上人又多。杨绍云在前面开道,好不容易挤到了他们的车厢,找到了座位。
扶着王瑞芝坐到了靠窗的位置,杨绍云使劲,把窗户抬了起来。窗外,也还是热风。只是现在开了,等会火车跑起来,估计能带进来一丝风吧。
坐着等了一会,就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随着声音,王瑞芝感到一个猛地向前的力量,推着她的身子也向前一倾。车子开动了。
刚开起来没多久,杨绍云就从身上背着的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来。打开牛皮纸,里面是早晨出门前刚煮的鸡蛋。杨绍云拿起一个鸡蛋朝着王瑞芝晃了晃,王瑞芝却摇了摇头。车上味儿大,又热,根本吃不下。
杨绍云只得又把鸡蛋装回了包里。再一扭头,发现王瑞芝已经靠在火车壁上,睡着了。他朝着王瑞芝靠了靠,轻轻的把她的头揽到了自己的肩上。
很快,火车就开出了市区。放眼望去,窗外全都是农田。一片一片的,那些作物其实杨绍云不太认识,应该有玉米和高粱吧。都是长杆杆的。
看着这些作物,杨绍云出了神,他想起来,爹在抗日的最后两年,甩脱了日本人以后,就回妻子村里种地去了。两年时间,爹肯定也种过窗外的这些作物吧?那两年里,到了这个时候,爹是不是也能看见这满眼的作物呢?
不知不觉间,伴着耳边王瑞芝轻浅的呼吸声,杨绍云彻底沉浸在了窗外的景色里。
直到一个高亢的声音在车厢门口响起:“查票!来查票!大家都把票拿出来!查票了啊!”
被声音叫醒的王瑞芝,揉了揉眼睛,向后靠在了座椅靠背上,推了推杨绍云,说道:“人家查票了。你把票拿出来。”
反应慢了半拍的杨绍云,这时才去兜里找票,却发现自己的右胳膊麻了。用左手捏了捏右边的肩膀,麻着手,从兜里掏出了二人的车票。
把两张硬板票交给走到跟前的查票员,咔哒,咔哒,两下,车票上就又被检票钳剪了两个口子。
收好票,王瑞芝的睡意还没有消下去,窗外那一点点凉风吹得她正舒服。
杨绍云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大肚子罐头瓶,等着一会送热水的列车员过来,好打一些热水喝。
这时,王瑞芝从困意中缓了过来,伸了个懒腰,拍了拍杨绍云说:“饥了。”
杨绍云忙不迭地把那个牛皮纸包又掏出来,从里面拿出来两个鸡蛋,又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来,把鸡蛋皮剥在手绢上。
吃着鸡蛋,王瑞芝想起个事儿来,问道:“咱回去以后能和咱妈住?”
杨绍云摇了摇头,说:“怕是不叫。人家有人监督了。咱们到时候住到古桥的招待所去。”
“我家的窑儿从回来清河以后就在没人住了,没人收拾也不能住人。要不了咱还能在我家的窑儿住上几天,陪陪咱妈。”王瑞芝也有些唏嘘。
“妈心里知道咱孝顺就行了。不要和人家政策对的干。”杨绍云却并没有太在意。
又开了一个来小时,火车慢慢进了古桥站。
车没停稳,杨绍云就没让王瑞芝起身。而是等着周围下车的人纷纷杂杂地从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取了行李以后,这才起身,把他们二人的行李也从头上拿了下来。
这时,火车才停稳了。
杨绍云也不急,看着这站的人下的差不多了,才护着王瑞芝往车门口走去。
站在站台上的王瑞芝不禁有些感慨,上次站在站台上,是他们一家人回清河。这趟回来,她已经嫁了人,有了工作,还怀了孩儿。可这站台,却一点都没变。
站外,挤挤挨挨的等着不少拉活的黄包车。古桥偏一些,清河早就已经普及了的三轮黄包车,这里还不见踪影。依然是人力的。
杨绍云让王瑞芝在台阶上等着。他跑到下面,找了两个黄包车,谈好价格,这才又跑回来,扶着王瑞芝,拎着行李一起坐上了车。
县城里有招待所,有人民旅店,也有古早的车马店。两个人倒是不怕花钱,又拿着介绍信,就还是住了干净宽敞的招待所。
都安顿好以后。杨绍云就出门了。来前,崔满仓说他和李春生打好招呼了,让杨绍云直接上文化馆,找李春生借上一辆自行车。
许久没见李春生,猛一见,杨绍云吓了一跳。怎得突然就这么显老了?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被安排了个闲职,郁郁不得志,还是因为之前给他弟弟柱子配的阴亲,让组织上批评了,没了心气儿。只是这几年的时间,比崔满仓大不了几岁的李春生,看着居然比王长顺还老一些了。
推着车子的李春生,把车子交给杨绍云以后,也没怎么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你现在就先回村看看的,我等今儿晚间下葬的时候再过去。”
杨绍云点点头。他也不敢多问什么。当年因为要保他爹,李春生因为给柱子安排阴婚,被人揪了小辫子,蹉跎这许多年。现下,他保的人也没了。而他们之间,却不敢痛痛快快的聊上一场。
最终,杨绍云只是盯着李春生的眼睛看了看,然后说:“那我先回了,李馆长。”
招了招手,李春生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杨绍云骑远的背影。
回到招待所以后,王瑞芝也没打算再休息。身上背了个包袱,坐上了自行车后座,回到了王石村。
印象里好大的村子,这趟回来,不知道为什么,王瑞芝感觉变小了,房子和房子之间的巷子也变窄了,各家的院墙也变矮了。想了想,嗯,是自己长大了。
路过自家的旧窑时,倒是没感觉到太破烂。看起来好像有人帮忙收拾过。邻居大爷在院墙后面喊了一嗓子:“谁了?”
“大爷,我是瑞芝,我回来给我公公办丧了。”王瑞芝回了一嗓子。
“哎呀呀,瑞芝也倒这来大了?这就是你男人?杨家的?”
“是了,大爷。”
“哦,快去哇。杨家的这些年给你家也时常收拾的。你家的窑儿也没有破败了。”
“哦,大爷。我知道了。”
王瑞芝搂在杨绍云腰间的手,不禁收的更紧了些。原来,公公这些年,一边接受思想改造,还一边惦记着帮他家收拾旧窑洞呢。
拍了拍王瑞芝的手,杨绍云已经刹住了车,撑在了崔满仓家院门口。
车子也没往院子里推,只是靠在了院墙外。
杨绍云看着周围没人,快步走进院子里。
杨庆远的薄棺,就停在院子里面,梁绮芬,则悲悲切切得坐在窑洞门口,一直盯着那口棺材,却也不敢放声哭出来。
“妈。”杨绍云走到梁绮芬面前,半跪在地上,拉住了梁绮芬的手。
梁绮芬霎时红了眼眶,却憋着,不敢出声。只是抬手摸了摸杨绍云的头发,然后小声道:“去屋里取块黑纱别上吧。人家不让带孝。静仪等等也回来。晚间下葬,还得靠你和你妹夫子抬棺了。”
杨绍云点了点头,却没动身。
母子二人,悲伤地对看着,泪如雨下,却是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