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整理车间,晋同志和车间主任打了招呼,就留下王瑞芝,回人事科去了。
而车间主任郝振魁最近正为了人手不够,完不成任务而发愁,此时见到新来的,心里还是很高兴的。领着王瑞芝进了车间,拍了拍一个正站在一张检验台后面,仔细观察检验员操作的女人的肩膀。
郝振魁高兴地说道:“韩组长,你看,给你领来新人了。过几天还有一批新进的,这下,你就不用发愁完不成任务了吧?”
韩桂香看了王瑞芝一眼,没有回答郝主任的话,只是冲着王瑞芝问道:“绣过东西没有?”
王瑞芝乖乖地回答道:“绣过的。我妈以前教的,绣过鞋垫垫,也绣过鞋面面。”
“识字不?”
摇了摇头,王瑞芝坚定地说:“我要等的转正以后上识字班了。”
郝主任在边上一拍手,说道:“好!有志气!咱们就需要有这种精神的工人!”
韩桂香没好气地瞪了郝振魁一眼,说道:“我着急任务,是因为没有经验丰富的工人,你给我的新人全都得从头教,赶甚的任务?时间全花在教人上面了!郝主任你这属于给我们组增加负担!”
“哎,韩组长,你这话说得不对啊,咱们现在讲的可是培养技术后备力量,要边学边做,边做边学呢。咱们是新社会了,可不能还搞旧时代的藏着掖着那一套了,咱……”郝振魁眼见着开始打起了官腔。
韩桂香一抬手,打住了郝主任的话,说道:“主任,你也不用说这么多,学习的时候我也去过,这些觉悟我都有,道理我也都知道。但是现在,我就是得和你说,教新人,赶工,质量就没办法保证。我手里就一个经验老道的师傅,这验布、修补、分等,三个组的来回跑。好不容易带出来一个徒弟,花了三年时间啊,完完全全的熟手了,她男人去年调去华京了,好了,跟着一起走了。你就说,这任务让我咋完成?”
郝主任讪笑着搓了搓手,道:“那不是碰上特殊情况了嘛。韩组长你得理解啊。现在国家建设到处都需要人嘛。不过你放心,这位王瑞芝同志的男人就在机械厂当会计呢。你把她带出来,她肯定不会走了。”然后轻轻推了一把边上的王瑞芝。
王瑞芝也赶忙点点头,说:“韩组长,我学得很快的。你放心。我眼神还好,我绣的鞋垫,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的。”
“行了,干活不是用嘴的。派了你来,就好好学吧,干的咋样以后看吧。”韩桂香挥了挥手,又指了指角落上的一张验布台前坐着的老师傅道:“你就跟着李师傅吧,好好学。”
李师傅看着明显就是上了年纪,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王瑞芝看着倒是觉得亲切,那眼镜和她家老杨的看着像呢。
李师傅招了招手,让王瑞芝坐在了自己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然后一边讲解,一边还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李师傅讲的细致,王瑞芝也听的认真,一会时间,已经知道了“断经”、“缺纬”、“跳纱”、“油污”这些专业词。碰到有问题的地方,就拿手里三角形的划粉标记出来。
李师傅还说道:“不要觉得咱们验布就光用眼,不用耳朵。你仔细听,不平整不平整,过机器的时候都能听出来。平整的时候,过去就是‘沙沙’的声音,匀匀实实的,不平整的时候,就是咯噔一下。听得多了,耳朵也能验。”
“咱厂里的料子,织出来都得送到咱车间检查,检查完,就得拿过去下一组去修补去,都完成了,还得验等,再打包。虽然没有纺织车间忙,可是咱这是最后把关的地方,更得仔细小心。”
“以前啊,在绣花铺子里的时候,这料子都得我亲手一点一点摸过去,再慢慢的绣出来。现在验布,得心应手的多。你也不用着急,慢慢来。总能学明白的。”
“别看韩组长嘴上嫌弃新人,当年她在绣花铺子里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带着新人干活了。估计现在啊,在这大厂子里面,要应付的事情多了,她就心气儿不顺了。可不是针对你呢。”
王瑞芝听到李师傅最后这句话,笑笑说:“李师傅,我知道,我本来也是第一天上班,也不识字,能来上班我都高兴的很了。”
“不过李师傅,我刚才听见韩组长说话,口音有点像是古桥那边的。是不是?”
李师傅笑道:“你们古桥家,听自己人肯定一听一个准。她是古桥的。不过日本人打来以前就上清河府的绣花铺子了,当年谁不知道瑞锦居的桂香娘子。后来打仗那些年也不知道她藏哪去了,反正没回古桥。解放以后才又回来的。”
“咱厂里第一批招工那年她就来了,以前的老技术,没几天就转正了,现在又当了组长。”
“每天的学习也都不落。就是说话的时候,好像经常能带出来古桥的口音。”
王瑞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了中午下班的电铃声。
果然,坐着的女工们已经陆陆续续的从工位上站起来,走到车间一角的大蒸箱前头,把自己的铝饭盒从蒸箱里取出来,三三两两地走到车间外面,找个空地坐下来一起吃午饭了。
李师傅问王瑞芝:“王同志带饭了吗?”
“我今儿没带饭。我上班转正以前就先吃食堂。”王瑞芝说着,用脚踢了踢她放在脚边的,装饭盒的包包。
“那走吧,我这上年纪了,自己懒得做饭,也吃食堂。你跟我一起吧。不过咱们等上韩组长的。她也吃食堂。”
那边的韩桂香刚刚检查完上午最后一批需要修补的布料,此时也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线头啥的,朝着李师傅这边走了过来。
看到王瑞芝也在,韩桂香只是问了一句:“也吃食堂?”得到王瑞芝的肯定回答以后,三个人就相跟着往食堂走去。
从包钱的手绢里数出九千块,在食堂换了饭票。
王瑞芝打了两个玉茭面窝头,一份熬白菜,端着坐到了李师傅对面。
刚坐下,就听到后面一个尖利的声音说道;“韩组长,你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么?这咋地还带上走后门的一起吃饭了?”
韩桂香并没有回头,只听声音她就知道是那个人事科的李金花。这女人跟神经病一样,老觉得自己坐办公室,就比在车间上班的人高贵得多。
前两天,跟恩赐一样,把她那个不着四六的妹子硬塞进她们整理车间。当时郝主任意思是收下算了。结果韩桂香试着亲自带了两天,啥都没让李金花的妹子干呢,人家自己先受不了,哭着跑去找李金花说这活计太苦,自己干不了。
韩桂香见到这种明明啥都不会,别人教她,她还委屈起来的人就烦。直接给老郝甩了脸子,让把人弄走了。
其实韩桂香想的是,以后但凡还有这种关系户要来,她也不多刁难,就按照正常的培训流程来,学不会,怕苦的,一概撵走。
今天郝主任领来的这个小媳妇儿看着就机灵,李师傅教了一上午,人家也认认真真的学了一上午,看那样子,李师傅下午就能让她自己试着上手了。对这种关系户,韩桂香是来多少都想要。
结果不知道咋地,就惹下这个人事科的硌料货了。
不过,韩桂香根本不惯着李金花,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窝头咽下去,开口道:“你那妹子连后门都走不明白,也不知道你在这兴甚了。”
王瑞芝本来心里还有点不痛快,这个人事科的女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的?走不走后门又能怎样?现在哪个厂子不招人,有能耐的,有想法的都能进厂,凭啥这女人就一直咬着自己不放,饭都不让人好好吃。
结果韩桂香这一开口,王瑞芝才反应过来,原来李金花是觉得自己占了她妹子的坑了啊。
刚想开口也说点啥,却被韩桂香在桌子底下扯了一把。于是,王瑞芝就一声不吭地继续吃饭了。
被韩桂香怼了的李金花,此时脸色也不好看。再看看食堂里正在吃饭的其他人,有的在盯着她看,有的在小声聊着天,以为自己妹子不能吃苦的事儿,已经在厂里传遍了。她恨恨地瞪了韩桂香的背影一眼,嘴里却还不饶人的放了一句狠话:“一个破描花样的,得意个啥。”
听到这句的王瑞芝不能忍了,把筷子撂在饭盒上就要起身卷李金花。结果刚放下筷子,就被韩桂香一把揪住了,冲她说了一句:“赶紧吃!吃完别休息,回去好好再想想晌午教了你的,下午上台子自己试试!”
于是,王瑞芝又坐了回去,拿起了筷子,继续吃了起来。只是,看到李金花从她们桌子边上过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小声说:“寡逼货。”
时隔多年,又听到了如此正宗、粗俗的古桥那边的骂人话,韩桂香那一直严肃的脸上,绷不住露出了些笑意。她把手做拳头,抵在嘴上,咳了两下,然后小声用古桥话对王瑞芝说:“悄悄的!”
看到韩桂香眼里带着的笑意,王瑞芝知道,这个组长老大姐,其实没有看上去的那么严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