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云又一次拎着他的小皮箱,踏进了清河府城。
七月下旬的清河府,正值三伏天之际,头顶的艳阳,晒在地上,远远看去,都能看到扭曲周边的热浪。
但是刚才,杨绍云好不容易挤出那闷罐子火车,居然还感受到了一丝松快的凉爽。他出发时身上板板正正的中山装,此时已经皱巴了,还有了汗渍。让他难以忍受,却又不得不忍受。
杨绍云的这趟火车,从古桥到清河府,足足走了三天。比当年他去高泷前还要费劲。
八路军现在几乎控制住了城镇以外的地方,铁轨,依然是他们主要的破坏重心。
走出车站,站前离得不远就是槐巷,那年他去高泷前,在槐巷里的一家地道的铜火锅店,吃了一顿涮锅子。如今九年过去了,他见那店铺还在,只是已经改成了粮店。曾经做梦都梦到过的铜火锅,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叹了口气,杨绍云没做停留,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走了没一段路,脚上的皮鞋就沾满了路边的黄土。无奈之下,站住招了招手,很快,一辆擦得锃光瓦亮的三轮黄包车停在了他跟前。蹬着车的年轻车夫笑着问道:“先生,您去哪?”
杨绍云抬脚一边上车,一边说道:“先去青竹巷。”
“那得要一千五了,先生。”
“没那么多,四五里地的事。一千,不走我就换车。”说着,杨绍云竟真的拎起了箱子,作势就要下车了。
“哎哎哎,走呢,走。没说不走。您坐好。”那年轻车夫没想到,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杨绍云,还穿着学生装,砍起价来却是如此的老练。赶忙扭头专心蹬起了车。
压根没准备下车的杨绍云,在车夫蹬起来之前就又稳稳地坐了回去。当了这些年会计,一分钱一分钱的计算,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车子蹬到青竹巷口上,杨绍云就叫了停。坐着掏出自己包钱的手绢,搓了一张崭崭新,却依然软绵绵的一千法币,递给了车夫,然后又包好手绢,放回衣服内袋里,这才拎起箱子,下了车。
顺着巷子,杨绍云走到了王掌柜家门口。心下叹了口气,又得麻烦这位掌柜的了。
还没敲门,门突然从里面开了,王瑞芝的小圆脸从门里探了出来。
看到门口站着准备敲门的杨绍云,王瑞芝一脸警惕地问道:“你找谁?”
“这不是王掌柜家吗?”杨绍云看着眼前这个圆脸的小姑娘,也是一头雾水。爹明明说了,鬼子投降以后,他家搬回老宅,王掌柜一家则是回了清河府。自己这趟上来考试,就是他爹说的,这些年和王掌柜家交情足够了,可以叨扰探望了,这才来的。
王瑞芝翻了个白眼,说道:“我爹早不是掌柜了。现在是王先生!”
看着小姑娘一本正经的脸,杨绍云隐约间,好像看到了九年前那天,那个非要递给自己半个黑黄的窝窝头的小闺女的脸,和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他轻笑了一声,问道:“那你是王先生的小闺女吗?”
王瑞芝这次点了点头,说:“我是王瑞芝。你是谁?找我爹作甚?”
突然,门里传来王魏氏的声音,“瑞芝,打瓶醋咋地这么费劲?”说着,也走到了门口。
猛地看到门口站着的杨绍云,王魏氏惊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惊喜的唤道:“杨少爷?是不是杨少爷?你从高泷回来了?”
杨绍云看着王魏氏,笑笑说:“嗯,婶子,去年鬼子刚投降那会就回来了。直接回的古桥,也没赶上和你们家里打个招呼。”
“哎呀呀,客气甚。都是自家人了。这是上来有事?先进门,进来再说。”王魏氏赶紧又把门大敞开,迎着杨绍云进了门。又对着门口好奇的王瑞芝喊了一嗓子:“赶紧去打醋!你爹一阵回来吃饭!”
被王魏氏迎着坐在了炕上,又从灶上端了个好碗,舀了一碗早就晾好的绿豆汤,端给了杨绍云。
渴了一路的杨绍云,见到这碗绿豆汤感觉自己有救了,只是匆匆说了一句谢谢以后,三五口,一碗绿豆汤就下了肚。
王魏氏赶忙接过碗来,又去给他上灶间盛了一碗来。
端着第二碗绿豆汤,杨绍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麻烦婶子了。我坐那闷罐子火车,太渴了。”
“说的是甚了,客气甚。俺家在村里躲鬼子的时候,还靠着你爹娘的接济了。可不敢说这生分话。”王魏氏连连摆手道,心里却直纳罕,这小少爷,这些年不是都在高泷那大后方吗?那么安稳的地方,咋地现在他这说话做事,看着倒像是经受过啥一样,没了当年那股子外露的傲气劲儿了呢。
听到这里的杨绍云,却是把碗搁在了炕头,站起身,对着王魏氏做了一个揖,道:“多谢婶子这些年看顾我娘和奶娘。后头还又帮忙看顾了我爹。绍云对此大恩,没齿难忘。”
“哎呀呀呀,这是作甚了,快起来。哪有那么严重。俺们和你娘,韩姐姐她们也是互相的。你爹给你娘她们时不时送些粮食啥的,韩姐姐还听着你娘的,给俺家也送一些呢。要不然,那些年鬼子扫荡的,哪能吃上口饭啊。”
“快不敢提了啊。你爹当年也是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收集了多少情报,救了多少人了。后头好不容易辞了那职务,住到俺们隔壁壁,互相照应的些,都是应该的。”
杨绍云倒也没有坚持,只是顺着王魏氏,又坐回炕上,端起碗来,一边慢慢喝着绿豆汤,一边和王魏氏拉挂着那些年,在高泷的一些事情。
不一会,王长顺到家了,身后还跟着刚打好醋的王瑞芝。
见到杨绍云,王长顺可是好好打量了一番,点着头不住口的夸道:“杨少爷果然是一表人才。你爹娘该是放心多了。”随后,就让王魏氏赶着包上些猪肉茴香饺子去。
王魏氏早晨正好割了一刀肉,在盆里用井水镇着,现下只要在院子里摘上一把把茴香就行了。
摘茴香的任务,就交给了刚从油盐铺打了醋回来的王瑞芝。
撅着嘴巴,小声不满的嘟囔着,摘了一把茴香进了屋里,一边择着老根和烂叶,一边和她姐姐抱怨道:“这是个甚的客人了?还给他包饺子?我种下的茴香就是想自己吃饺子了。现在倒好,全便宜了他了。”
已经订了亲,明年就要嫁人的王瑞霞,看着王瑞芝那不满的脸,笑得不行,掐了一把妹妹圆乎乎的脸蛋,说道:“又没有不叫你吃,哪来的这来大的怨气?”
“那肉就割了那一点,这多人一起吃,我才能轮上几个。客人还是个大男人。”
“一会我的饺子给你吃,行了吧?”王瑞霞眼看着妹妹要恼,赶紧劝道:“没听见说是杨老爷家的少爷?咱们那些年在村里,可没少吃杨老爷家的粮。爷爷没的那年,那么难,咱不是还从杨太太手里借出来些白面,给爷爷下了顿面条,让他吃得高兴了一次。”
“人家这少爷估计是上来办事的,也不会多待。等人走了,再给你想办法吃上一顿行不?”
“那我的茴香没了……”
“哎呀,小祖宗,几天就又长起了,你连几天也等不了了?”王瑞霞拧了一把妹妹的小屁股,推着她把择好的茴香赶紧给灶间的王魏氏送过去。
而另一边屋子里的王长顺,此时听了杨绍云轻描淡写的说着一些在高泷发生的事情,心下不禁感叹。
当年觉得有钱人家的少爷,能坐飞机逃去大后方,继续安安稳稳的读书,羡慕得不行。可是今天听了杨绍云的遭遇,哪怕再是轻描淡写,也能感觉得到当时的那种有苦无处说。毕竟,去投靠的亲戚,居然狠着心把人送去学校寄宿,毕业后想找个活计,还得看亲戚的眼色。也是苦啊。
杨绍云并没有讲太多马德钧一家如何坑害的自己。说得再多,那一家子,也已经全都葬身海底了。好像之前的恩仇,也随着一起,葬进了海里。
饺子好了以后,王魏氏在院子里撑了一张桌子,大家就热热闹闹,凉凉快快地坐在院子里吃着饭。
而杨绍云,也告知了王家自己的来意。上半年时候,杨老爷看到了报纸上的嵩原省立清河府高级商业职业学校的招考信息,催着杨绍云寄了资料,报了名,去考那会计科。
后天,正是考试时间。
本来出门时候算准了,时间余的不少,结果这趟火车却走走停停,跑了三天才到。
受杨老爷所托,来看看王长顺一家,顺便带了点古桥的牛肉干来。再借宿几日,考完试就回家去。
“还回去作甚?就在这住下,看了榜再回去收拾行李。”
杨绍云笑道:“那就麻烦王叔了。”
这下,王瑞芝没再嘟囔着抱怨了,毕竟,刚刚杨绍云可是从他那皮箱里拿出来一大包油纸包着的牛肉干。少吃几个茴香饺子,能换这么多牛肉干,王瑞芝挺满足的了。
九年时间,让杨绍云这个,当初连水都不愿意在王掌柜家喝的小少爷,如今,和王家一家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起了饭。时间在改变人,人的经历,更是在改变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