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和崔满仓一路上并没多讲话。俩人是发小,互相脑袋里面在想什么其实都有数。
沉默的人和戴着嚼子,也同样沉默的骡子渐渐的从暮色走到了明月高照。
眼看着里古桥县只剩下大概十里的路了,突然从前面的一个沉睡中的村子里传来了异动。
崔满仓跳下骡背,一把就拽停了两头骡子。骡子不安地踏着蹄,喷了几个响鼻以后安静了下来。此时王掌柜也下了骡子,站在了崔满仓身边。
俩人屏息凝神,静静地听着前面的动静。
渐渐的,村子里的骚乱越来越靠近他俩这边,隐隐约约能听到狗叫声,人的尖叫声,夹杂着听不懂的日语。
崔满仓脸色惨白的看向王掌柜,说:“日本人搜家了。”
王掌柜此时顾不上许多,想起了离这个村子不远处的河圪堎边上早年间有个砖窑,现在应该是废弃了。压低声音和崔满仓快速的说道:“赶紧牵上骡子跟我走。”
崔满仓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随即两人尽可能不发出声音的快速的来到了河滩边上的废砖窑。
把骡子拴好以后,王掌柜从骡背上的口袋里抓了一把料豆出来,每头骡子喂了些,又找来几块废砖头,把河边上冻的地方砸出个口子,让骡子少喝了些水。
吃饱喝足再次戴上嚼头的骡子安静了下来。
王掌柜觉得不能等,因为没人知道日本人的打算。他心一横,决定把骡子留在这里,然后和崔满仓一起走完剩下的十里地。只要能走到八路军随营学校,找到里面的人,他感觉他们一定有办法能救范先生
和崔满仓说了自己的打算。俩人就悄悄地尽量绕着村外的野地继续向前赶路。
两个人来到随营学校的时候,诧异的发现整个院子都空了,连院门都是虚掩的。王掌柜上次过来时见过的,院子墙上直接刷黑的写字墙还留在那里,可是当时上面写着的大大的“抗日”两个字早已被擦掉了。而院子里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的扫帚,簸箕,明晃晃的告知他们,日本人已经来这里搜过了。
着急的崔满仓压着嗓子问:“长顺,八路军也撤了?是不是日本人太厉害,现在彻底把咱们这占了?”
王掌柜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虽然他感觉那天见到的学校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各个都精神无比,好像真的对于打退日本人有着很强的信心。但是现在,面对着这空无一人的院子,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崔满仓急得团团转,想要先回去废砖窑把骡子牵上的时候。王掌柜突然想起来之前杨老爷把自家的地址告诉过他,让他局势稳了以后可以去看看。
“先去杨老爷家!”王掌柜也压着嗓子和崔满仓说道。
“现在去人家家做甚的了?”崔满仓有点不明白。
“杨老爷和八路军的校长,还有自卫队的队长都认识。咱们去问问他。”
这下崔满仓不说话了,又是闷了头跟在了王掌柜身后一路无声,又大步地走着。
来到了杨老爷家在县城外五里地的大宅子门口,王掌柜才清晰的认识到了,杨绍云之前给王瑞芝的那盒镶玉的挖耳工具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微不足道。
这座矗立在村子高处的大宅子,最显眼的就是门口的青砖门楼,黑漆木门虽然有些斑驳,但是在皎洁的月光下看去,依然是厚实的。尺高的门槛上面磨得光溜溜的,无不显示出以前人来人往的热闹。
王掌柜顾不上感慨,赶忙上前拍响了大门。
隐隐绰绰的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王掌柜趴在门缝上朝里面低声喊话道:“我是王兰镇那边来的,以前在清河府的裕泰和记做掌柜的,姓王。上次和杨老爷聊过天,杨老爷还借给我一头骡子。”
刚说完骡子,黑漆木门里面就传来了下门闩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开了条小缝,里面伸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的脑袋,仔细打量了王掌柜和他身后的崔满仓半天,中年男人问道:“啥事?老爷他们都睡下了。白天再说。”
“我们就是想问问杨老爷知不知道八路军去哪了。我这个兄弟有个救命恩人在清河府叫日本人逮了。想问问能不能救命了。”王掌柜十分真诚的回话道。
身后的崔满仓那黑黢黢的脸上满是紧张的神色,但是在王掌柜说完以后他也重重的点了点头。
中年男人转向身后说了几句话,把门缝拉大了一些,示意王掌柜和崔满仓赶紧进来。
当王掌柜挤进大门才发现。门里除了那个中年男人,还有举着枪的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兵,都穿着普通人的袄子,只是手里的枪显示着他们的不同。
突然王掌柜看着其中一个拿枪的人,瞪大了眼睛,低声叫了一声:“自卫队的?”
那个人轻轻点了点头。原来此人就是上次王掌柜找李春生报柱子的丧信儿的时候,跟在李春生身后的自卫队队员。
王掌柜这下彻底松了口气。看来杨老爷果然是义士,还和抗日的部队有联系。
随后,另一个持枪的人带着王掌柜和崔满仓绕过照壁,穿过了前院,来到了内院的东厢房门外。
那人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杨老爷的低语:“进来吧。”
于是王掌柜和崔满仓就紧张的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杨老爷的书房,中心一张八仙桌上点着一根洋蜡,不像是普通油灯那样昏暗。桌子两边分别坐着杨老爷和李春生。
门开后,见到进来的人是王掌柜,李春生站了起来,快步走上前握住了王掌柜的手,说:“王掌柜辛苦了。怎得着半夜时分跑来找杨老爷了?”
王掌柜回握了一下李春生的手,然后又向杨老爷做了个揖,说道:“我刚才去八路军随营学校想找他们,结果那边院子是空的。上次在那里见到您,想着您可能会知道点什么,于是就来找杨老爷您了。”
洋蜡所能照及的范围也并不大,王掌柜就没有注意到那明明灭灭的烛光后面藏着的杨老爷那表情复杂的脸。
李春生接过话来问道:“王掌柜找八路军想做甚?”
王掌柜指了指他身后的崔满仓说:“我这个兄弟从清河府逃出来之前受过一位中医世家传人范先生的恩情。这位范先生因为会日语,被日本人逼迫去给他们办事,范先生绝不屈从,就被日本人逼迫去干了苦力,在火车站扛大包的时候碰到我这个兄弟。”
“后来又帮助我兄弟找到机会逃出清河府了。现在我兄弟寝食难安,他怕范先生被日本人抓住迫害了。就想着问问看有没有咱们抗日的力量能帮忙搭救范先生。”
李春生道:“范先生的事情我应承下你了。我叫人去联系清河府那边的抗日力量。现在还有个事情,得靠王掌柜相帮了。”
“不敢不敢,春生你现在是自卫队队长,我能帮上啥忙肯定要帮。这日本人一天不撵走,咱们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王掌柜回道。
李春生这时看向了一直没有讲话的杨老爷,又扭过头来和王掌柜继续说道:“杨老爷今日叫日本兵找上门了,领头的鬼子曹长强迫杨老爷去他们成立的汉奸衙门干活。杨老爷今日敷衍过去了。但是就怕他们明日还要上门。今日正好你来了,王掌柜帮忙把杨老爷的家眷带回村里藏起来吧?”
王掌柜大惊,连忙问道:“那杨老爷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李春生摇了摇头,说:“跑不掉,日本人现在搜查得紧了。家眷先跑。我们自卫队想办法帮杨老爷,看看能不能叫日本人日后主动放弃要用他。”
王掌柜立马拽过来崔满仓,拍了拍崔满仓结实的臂膀,说道:“放心,我这个兄弟是个好受苦人,肯定想办法帮杨老爷把家人带回去。”
李春生忙说:“不用麻烦这位兄弟。我和你们一起去。送了你们回来我再忙别的。”
这是杨老爷终于站起身,拉住了王掌柜的手,略带哽咽的说道:“王掌柜,大恩不言谢。我杨某人但凡能从小鬼子手底下活着出来,将来必定带上犬子一同致谢。只是王掌柜帮我留意一些我的小女儿。她今日受了刺激,吓得厥过去了,这阵不太认人了。”
王掌柜紧紧回握住杨老爷的手,道:“杨老爷莫要客气。咱都是嵩原人,应该的。”
事情商议定,李春生就留了一个带枪的部下跟着杨老爷。他则带着另一个部下,跟在杨老爷一夜未眠的老婆,大小女儿的马车后面,跟着王掌柜,在黎明前踏上了回村的路。
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一行人走远的杨老爷,想到了远在高泷,寄住在姨妹家的儿子,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此时冬日的寒风吹得两扇黑漆大门吱呀作响,像是提醒他,这宅子已不再是避风的所在。杨老爷长叹一口气,这日子,终于还是被小鬼子搅和的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