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马承泽和马婉清兄妹俩带着表弟杨绍云出了门直奔城里的电报局而去。拍了一封电报,十四个字:儿已抵姨母家平安无事家中可好。因为跨了省,直接收费了3角钱。杨绍云从内兜往出掏包钱的手绢的时候,马承泽已经先一步把钱递了过去。然后摁住了表弟的手,说:“来了家里,给姨丈报平安理应由我出钱尽心的。”
杨绍云停下了动作,心里却是想着:果然和父亲讲的一样,这些小处的花销姨母一家一定不会与自己计较的。但是不能不当回事,要赶紧去银行里把汇款取出来,先交给姨母,这样大家将来都不打麻缠。还有自己带来的那支派克多福钢笔也可以送给姨丈了。
等到从银行取好汇款出来,三个人就直接回家了。毕竟杨绍云坐了一宿的飞机,休息是肯定休息不好的,洗漱一下,狠狠睡上一觉,也许心里也能放宽一些。
到家后,杨绍云却没有先回早就给他备好的客房。而是把刚取好的钱,小心翼翼地数出来五十块,塞回兜里,拿着剩下的180块,直接给了姨母,说清楚是两年的高小学费还有伙食费。姨母一边嘴上埋怨着自家姐姐姐夫让杨绍云小小年纪就这么操心,一边接过了钱随手放在了一旁的炕桌上。又顺嘴关心了几句以后就让杨绍云赶紧去洗漱歇着了。
看着杨绍云出了屋门。厚重的门帘盖下来的那一刻,一股子凉气随着门帘的掀动吹到了炕上坐着的人身上。梁姨妈没动,只是呆呆地盯着炕桌上的钱。忽然门帘又被掀起,马德钧从外面走了进来。
梁姨妈下了炕,接过马德钧脱下来的呢子大衣,挂在了一进屋的衣架上。一边挂一边问道:“厂子里面都还好着?”
“能有啥问题。都知道清河府已经失守了,人肯定全要往这边来,不好好干,等过阵子街上全都是找工的。”马德钧淡定地说着,并没有因为东南边紧张的局势感到不安。毕竟他家的产业大部分都在这安稳的大后方。
“老爷,你说绍云知不知道他爹把他送出来的意图啊?”梁姨妈拿起了炕桌上刚才杨绍云交给她的180块钱。嘴巴张张合合半天,还是问了出来。
“知道不知道又如何。总之我们是要保着他了,人都已经来了,没必要瞎琢磨其它的了。顺其自然就好。我知道你姐跟你透了意思想让婉清以后和绍云结亲。不过这事你别急着和两个小的提,走着看。顺其自然的好。”马德钧不甚在意的拿起炕边上的报纸坐了下来,打算好好看看时事。
“可是我姐夫不是已经把他家在这边的布庄转给咱们,就当是……”梁姨妈的话没说完,就被马德钧从报纸后面露出来的眼神打断了。那眼神里分明写着:一码归一码。
马德钧把手里的报纸合上,肃着脸看向梁姨妈,一字一字的说道;“不管你现在是啥心思,且放放吧。稍安勿躁。也别管你姐夫把布庄转给咱们是为了托孤还是算给婉清的聘礼,现在说啥都还太早。婉清比绍云就大了三岁。他们俩按照新式说法,还都只是小孩子。说那些都为时尚早。就像你说的,绍云现在就应该好好读书,把高小毕业证拿到了再说其它的。现在这个局势。虽然暂时打不到我们这里,但是两年后是个什么情况谁知道。”
梁姨妈讷讷道:“那这钱……”
马德钧重新打开了报纸,只是瞥了一眼梁姨妈手里的钱,淡淡地说:“绍云既是给了你,就安心收着,吃穿用度上面别差了他就行了。这样他也能安心。”
另一边和姨丈打了个招呼以后,已经回到客房的杨绍云关好房门,走到了炕边,打开樟木炕柜,看了看里面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又关上柜门,仔细查看了一下柜门上的锁头。确认好了一切,他脱下了身上的呢子大衣,仔细挂在了门边的衣架上。然后又脱下自己的中山装,在炕上仔仔细细叠好,沿着衣缝压了压,放在了一边。又仔细地一件一件把里面的毛衣,扯衫都脱下来,仔细叠好。
最后,杨绍云把腰间的缠腰袋小心翼翼地解了下来。缠腰袋缝的很结实,一格一格的隔开来,每一格里面都缝着一块金条。那是临走的时候父亲让他带好的,并且嘱咐他千万不可露于人前的。这沉甸甸的重量卸下来的瞬间,杨绍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简单就着门口的热水盆里洗了把脸,他铺好被褥,终于能舒展身子好好睡一觉了。
王掌柜一家这会在回乡的路上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20块买来的老骡子这会正在闹脾气,王掌柜死拉硬拽就是不往前走半步。当了小半辈子掌柜的他,买卖他做得来,赶骡子这事于他来说还是有点挑战性了。
王魏氏从车板子上跳下来,左右看了看,发现前面路上有一小段结冰的路面。她从路边拔了点枯草,又捡了点枯枝铺在了结冰的地方,踩了踩。然后回头示意王掌柜继续赶车。王掌柜只是拽了一下缰绳,老骡子就颠颠的继续走了起来。
王掌柜惊奇道:“你咋还晓得骡子咋想了?”
“说的是啥。啥叫俺晓得骡子咋想了。跟你来清河府以前俺在家里也得帮咱爹干活不是。骡子算好的了,那驴子犟起来才麻烦呢。”王魏氏给王掌柜翻了个白眼。
王掌柜也不闹,笑呵呵地说了句:“我婆姨厉害。”就催着王魏氏赶紧坐回车上,赶着骡子继续往家走了。
王魏氏坐好以后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咱还去古桥不?”
“咱直接回王兰镇,等把你们送回村里都安顿好了,我自己赶上骡子把车板子给古桥总号送回去。然后再探探情况。”王掌柜头也不回的说道。
“那你可得小心。俺看柱子怕是追不上火车。等他到了,说不定小鬼子已经把古桥也占了。你看情况不对就返家来,别停留啊。”王魏氏心里有些没底儿。这日子过得每天都心惊胆战的,生怕一个不好就出点啥事。
“行了,安心吧。我你还不清楚。咋也不可能折在这种事儿上头。”
王魏氏又坐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脱下了鞋子,慢慢地揉搓着她的双脚。当年家里非要给自己裹小脚,是娘用剪子抵在自己脖子上才逼着他们放弃了的。那会家里族亲还嘲笑过自己的天足。可是现在呢?都想不到有一天还得逃命吧……那些裹了脚的姊妹们现在也不知道还活没活着了……又想到了自己的老娘,死的时候年纪也没有很大,死在日本鬼子来之前也好,不然娘的那双脚,别说逃命了,连院子都出不去……
扭脸看到自己的一双女儿互相依靠着睡着了,王魏氏不禁庆幸她娘当年的勇气。正是那样的勇气也让她的女儿们也不受折磨。不过自己当家的也不错,家里人没有那些个说道,从来没有嫌弃过女孩子家脚太大不好看。
突然小女儿王瑞芝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自己靠着的大姐,又看到了她妈宠溺的眼神,小小的心脏满满的充实感,果然,家里人都在身边才舒坦。
骡车突然停了下来。王魏氏身子一晃,扭脸看向前边。她并没有看到王掌柜的脸,因为她顾不上了。看着倒在前面路上的血淋淋的人,王魏氏脑子一片空白,她冲下了车,踉踉跄跄跑到那人边上,颤抖着嘴跪下来,把那人被血糊住的脸抹了两把,露出了柱子那双熟悉的眼睛。只是此时,那双眼睛已经瞳孔涣散,失去了神采。
“柱!”王瑞芝瞪大了眼睛尖利的叫出了声。
王掌柜好像突然醒过神来似的扭头一把把小女儿摁在了怀里,不想让她再看到面前的这一幕。身后,板车上的王瑞霞和王瑞林全都惨白着脸,一动不动,那个以前总是笑着让他们叫叔的年轻人,就这样了无生机,浑身是血的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同他们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