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那天,杨清岚早早就蹬着车子上她姥爷家里等着了。崔满仓初五那天回清河的时候,叮嘱了杨清岚,十五的时候一定要来接人。
等啊等,太阳都斜了西了,才等到了浑身臭烘烘,满脸胡茬子,一脸憔悴的杨绍云。
杨清岚看到她爸那样,有点心疼了。她一直知道,她爸是有股子地主家少爷的劲气的。那是他从小就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正衣冠、修仪容;走路姿态、坐姿;讲话、吃饭。这些,她爸在有条件的时候,是一定会注意的。哪怕现在不让讲这些,她爸也只是不要求家里的孩儿们必须按照规矩来,可是对他自己,从来没有放松过。
这一趟学习了十五天,吃喝拉撒睡全都被人监视起来,她爸心里得有多难受啊。
杨清岚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拿着她姥爷的扫炕笤帚,走过去,要给她爸扫扫衣服上的浮土。
杨绍云接过了笤帚,自己扫了起来。一边扫,一边还和王长顺说着话:“爹,我这趟学完了是能回家了。可是,我有个朋友,哪也不叫去了。以后就叫住在咱村大队上的牲口棚子里,叫人看管起来了。”
“他现在就是孤家寡人的,独自己。爹,你以后有了空闲,能不能去看看他的,能帮上些甚就帮上些甚。”
“以后清岚再回来,我叫她拿上些粮食甚的,一起送回来。”
“去去去,甚的个事情了,还用得着拿你们的粮食了?我每天也是独自己,分上一口口出的也饿不死。”王长顺摆着手嫌弃道。
“你们自己的粮食留住自己吃!孩儿们还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了,不要从孩儿们口里省!”
见杨绍云点头应了,王长顺这才问道:“你这朋友叫甚了?家里以前也是地主?”
提到了杜承礼,杨绍云神色明显的黯淡了许多,他闷闷地说:“我这朋友本名叫杜承礼,打鬼子时候,叫向阳生。”
王长顺听到向阳生的名字时,眯起了眼睛,仔细回想着,突然,他的双眼圆瞪,问道:“向阳生不就是瑞芝那年,从日本人手儿救下的年轻八路?在我这窑儿接上头的?”
“嗯。就是他。”杨绍云声音听着更闷了。
“不是八路党员么?打过鬼子有功的么?咋地还能叫管起来了?!”王长顺十分的不理解。
“因为他那个爹……”
王长顺这才又想起来,那个有着灿烂的笑容的年轻人,有个那边高官的爹。可是那孩儿就是因为从小没了娘,爹也不管的,这才跑来打鬼子的啊。
又想起来满娃以前也提到过,向阳生的爹,当初跟着韩铨嵩,在日本人投降以后就跑回来摘果子,正好留在古桥了。向阳生直接智取他爹,古桥的人都没吃啥苦头。
满娃还说,等嵩原解放了,就给那孩儿庆功了。
这再听见那孩儿的消息,就是被看管起来了?
王长顺心里不是滋味儿。可是看看眼前的杨绍云,想到以前杨老爷也是立过功的。可是得了个爱国民主人士,也不耽误孩儿们因为他吃苦受罪。
看看这些年瑞芝的日子。好好的国营大厂子的正式工,被逼到辞了工,回乡了。天天点灯熬油的接点活儿,眼也熬坏了,还累的开始抽烟了。
承沣连初中都毕不了业,每天只能躺在家里。清岚虽然嘴里不说,可是这孩儿在学校里面外面的,还能少被人说道了?
还有昕岚。上次见的时候,那小丫头感觉更瘦小了。
可是再看看眼前更加憔悴的杨绍云,王长顺却实在怨怼不起来。这个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鬼子打来前,那个干干净净,气质高傲的小少爷,现在也为了养家,干起了苦力,还落得一身毛病。
心里暗叹了一句:这可真是命啊……
和王长顺道了别,杨绍云就骑上车子,带着杨清岚回古桥去了。
看着父女俩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路上,王长顺觉得自己反正也没事,溜达溜达过去看看杜承礼去吧。
那孩儿那年在他家炕头养了两天伤,他还记得,是个爱说爱笑的。过去看看,问询问询这些年的情况吧。
可是到了大队部后面的牲口棚边上时,王长顺才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那牲口棚子外面,居然有人看着。他村的大队长,还在跟前点着头,嗯嗯啊啊地应着啥。
探头看过去,牲口棚真的是牲口棚,就两面有墙,剩下的两面围了食槽,开了门。墙角看着,好像挤了三四个人,都围着破被子,烂头巾啥的。即使那样,也不挡风啊。正月里的王石村,那也是寒风刺骨的。每天窝在火炕上面,才能觉得暖和点。这些人,就挤在那么个漏风的棚子里,咋活?
大队长那边应承完了人,看着人都走了,扭头看见了远处的王长顺,几步跑了过来,说道:“长顺大爷,你家还有秸秆没了?”
王长顺揣了手,说:“你要作甚了?”
大队长搓了搓手,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大爷,你看,咱这牲口棚子根本不能住人。我本来说打算安排到崔局长家旧窑的了。可是人家说了,这几个人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不是来享福的,不叫住过的。”
“可是也不能看的叫人冻死的。所以想看看咱村凑上些秸秆,给他们把漏风的地方挡上些,好歹暖和些的。”
王长顺却耷拉了眼皮,嘲讽道:“秸秆能挡了风?有了秸秆这几个人就能过了冬了?”
“村里的牲口,冬天冷得厉害了,还叫进屋了。你把人放到那牲口棚子里,指望挡上些秸秆就能叫人活了?”
“你不用问我。我家就我独自己,也没人给我拾柴的,我自己的秸秆,自己还有用了。”
说着,竟是背着手打算回家去了。
大队长忙不迭地拦下他,问道:“那长顺大爷你说咋办?不能真的看的叫这几个人就冻死到咱村哇?”
“说了叫看住这几个人,不叫享福,也没有说叫咱村送饭哇?他们几个的口粮从哪出?”
大队长笑着说:“给他们派下来了,他们的口粮从上头发了。”
“那得你每天给他们做好饭送过来了?”
“大爷这才是说笑了。我哪有时间给这几个人做饭,送饭了?”
“那你就得给他们砌上个灶台了哇?灶台都砌起来了,再多寻上些烂砖块子,给他们把两边边的墙也砌起来不就行了?这还用个甚的事了?”
“大爷啊,咱村哪来的人能有那时间给他几个砌墙得了?”
“说你傻了。他们几个既然是下来受教育的,劳动不是也是教育?你把砖给寻下,叫狗儿们的自己砌墙墙不会?”
大队长这才眼睛一亮,说道:“还得是俺长顺大爷,这脑子就是灵活。”
就这样,杜承礼和另几个被一起关了牲口棚的人,好歹,是有了个能遮挡风雨,还有点火源的住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