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她姥爷家的路上,杨清岚车子蹬得飞快。有日子没去给她姥爷挤虱子了。这趟去了,估计姥爷衣服上又不少了。
这个老头子,自从姥姥没了以后,就好像啥心思都丢了。现在也就是跟着大队上干活,赚点工分,然后再靠满姥爷补贴点,够他自己吃饱,也就不多干了。
杨清岚看过她妈的全家福。
据说,那是小鬼子投降那年,她姥爷带着一家人回了清河以后拍的。
照片里,杨清岚她妈还小着呢,她姥爷,看着,精神头可足。整个人收拾的板板正正的,特别有气派。
现在的王长顺,根本没办法让人把他,和照片里面的那个王掌柜联系到一起。经年的劳作,和婆姨没了以后的不修边幅,让这个曾经的票号掌柜,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农。
就连衣服有虱子,他都不在乎了,还得靠着外孙女时不时跑来,给他清理清理。
到了王长顺院子里,杨清岚捏住刹车,站住了脚。王长顺听见动静,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打眼一看,是清岚来了,他就那样,站在堂屋门槛后边,招招手,说道:“清岚来了。快,东街儿的李婶子家炸下麻花了,给了我几根,你吃哇。”
杨清岚把车子支起来,走了过去。边走边说道:“姥爷,你吃哇。我在家我妈给做了。”
“你妈能给你作甚了。快不要胡说了。我是老了,又不是傻了。赶紧吃。吃了再动弹。”
“那姥爷你自己的口粮够吃不够?”
“哎呀不用管我,叫你吃你就吃,小小的人儿,哪那来多话!”
“哦。知道了。那姥爷你去把袄子和被子拿出来哇。我吃完就给你挤虱子。”杨清岚满口应了,并且催着她姥爷赶紧去取衣物。
吃完麻花,一老一小坐在了院子里。太阳已经斜了西,杨清岚却不紧不慢地,一点一点的给她姥爷清理着衣物被褥上的虱子。一个小红点,一个小红点的挤过去,认真的样子,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
王长顺拿着旱烟袋,有一下没一下的吧嗒着。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王瑞芝五岁那年上,他们一家子为了躲小鬼子,从清河逃回来已经有两年了。也是在这个院子里,在月光下,王瑞芝也是像现在杨清岚这样,认认真真,一个一个的给他的破棉袄挤虱子。
一晃眼,都多少年过去了?小鬼子投降了都多久了?王长顺记不太清了。可能是自己老了吧,人一上年纪,就爱琢磨从前的事儿。可是,明明老婆子没有走了多久呢,现在,自己竟然也只有在看着以前的照片时,才能想起来老婆子的样貌了。
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满娃都到了退休的年纪了,结果又让人家安排“发挥余热”,留在局里,当了个顾问。眼看着活动越来越激烈,满娃不敢随便动了。他怕,真的离开了,以后瑞芝和绍云两口子,就彻底没了指望了。
想着想着,王长顺深深的吸了一口,把自己呛到了。咳了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杨清岚放下手里的活计,上里屋给她姥爷倒了碗水。把碗塞进王长顺手里,杨清岚嘟囔了一句:“姥爷,你少抽些哇,又不是甚好东西。”
“嗯,嗯。姥爷就是嘴上闲下难受,也不是非得抽了。”
“你再劝劝我妈哇。我妈现在抽纸烟抽得太厉害了。”
王长顺喝水的手顿住了。瑞芝学会抽纸烟了啊。他把碗放在一边,轻声问道:“你妈哪阵开始抽上纸烟的?”
“我爸爸那年叫人把三轮轮没收了以后,我妈就开始抽上了。那阵抽的不多,偶尔一支。从我姥姥没了开始,她就抽得多了。现在几乎天天抽开了。”说着,杨清岚情绪有些低落了。她知道,她妈也累。每次看着她妈坐在门边小板凳上,抽着纸烟的身影,她就感觉到心里发酸。
王长顺出神地看着院门口,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紧。那是他的小闺女。就算是三个孩儿的妈了,也还是他和老婆子的小闺女啊。
见她姥爷没说话,杨清岚也收了声,继续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挤着虱子。良久,听到她姥爷长叹一声,道:
“叫她抽哇。你妈心里也苦了。苦哇,又没处说的。叫她抽的哇。”
“那不是对身体不好么。人家都说了,抽烟伤肺了。”
“那你有空就劝劝她的,叫她少抽上些。”
“我要是说了顶事,还用和你说了?”杨清岚不满地小声嘟囔着,最后这句话,没让她姥爷听见。她能没劝过?劝了也没用呗。
俩人都没再讲话。整个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能听到周边邻居家里,时不时传来的响动,还能听到远远的唤人的声音,和村子里的狗,时不时的吠叫声。
赶在太阳西下前,杨清岚把袄子和被褥上面,能看得见的虱子都挤掉了。走到院子中间,她抖开袄子,使劲儿抖搂几下,卷起来,收回屋里炕上去。
然后又拿着被褥一头,叫她姥爷拎住另一头,俩人一起使劲儿,抖搂了好几下。卷巴好,也收回屋里炕上去了。
出了屋子,杨清岚就准备蹬起车子回县城去。王长顺拦着了她,给她上屋里取了一个手电筒,拿了根麻绳,把手电筒结实的绑在了自行车把上面,叮嘱道:“黑过来可一定要把手电拧开哈。”
“知道了。你家里还有个手电没了?”
“这个就是你上次过来拿过来的,我自己的还在了。”
“哦。那我先走了啊。”
看着杨清岚踹起车子支架,王长顺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几句:
“你哥哥现在咋说?”
“停了课了。我妈不叫他出门子的。怕他叫人欺负了。”
“你爸爸也就歇下了?”
“嗯。歇下了。李姥爷和崔姥爷刚开始,就叫他回家了。我妈连三轮也不叫他骑了,现在就是给人写写标语,抄抄诗赚得两个。”
“你妈……”
“我妈还接的火柴厂的活计了,也给人纳鞋垫垫的。现在她的眼不好的厉害了。晚间舍不得开灯。开了灯也看不清楚。”
“我妹子现在吃不上甚的好东西。就是个半饱。不过她胃口也小,不咋爱吃饭。”
“我们学校现在就是天天劳动了。范校长找下时间,就偷偷的给我上上课。”
“姥爷你还想问甚了?”
王长顺听了杨清岚的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还能问些什么了。他叹了口气,冲着杨清岚摆摆手道:“回哇。路上可是千万小心些啊。看不清的地方,能下来推上车子走,也不敢硬骑啊!”
杨清岚此时一条腿已经掏进了车子。冲着她姥爷喊了一声:“知道了!”脚在地上一点,就踩着车子,蹬出了院门。
王长顺背着手,走到院门外头,看着杨清岚消失在拐角的身影,许久,都没有挪动脚步。心里面,却是在不停地祷告着:
老婆子,你在底下也保佑保佑咱瑞芝哇。不要再叫孩儿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