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云先止住了泪,朝后面招了招手,让站在棺材前头,犹豫着要不要磕个头的王瑞芝先过来。
拉着王瑞芝的手,递到了梁绮芬手里,杨绍云轻声说道:“妈,瑞芝怀上孩儿了。四个月了。”
梁绮芬流着泪,握着王瑞芝的手,看着她还没鼓起来的肚子,说道:“好,好。你爹是没有赶上……”
“妈,用不用给爹磕个头的?”王瑞芝小声问道。
梁绮芬悲伤地摇了摇头,说:“不敢。咱院有人看的了。你两个甚也不要做。今儿晚间,绍云跟上他妹夫抬上棺材埋了就行了。”
杨绍云听到梁绮芬悲伤的语调,也握紧了她的手,安慰道:“以后有机会,肯定好好的给我爹磕头。”
后晌,杨静仪和她男人也从县里来了。
现在,院子里满满当当站了不少的人,但是整个院子里却是一片寂静。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王瑞芝本想着叫上杨静仪,回她家的窑洞先歇歇脚,坐一坐。哪知,杨静仪却好像把王瑞芝当成了空气一般,连半点眼风都不给她。
讨了个没趣的王瑞芝,看着院子里的那口薄棺,叹了口气,和杨绍云打了个招呼,先回屋里忙了。烧上些水,看看有没有能吃的,热上口吃的。活人总还得吃喝。
天刚擦黑,李春生也蹬着车子到了。
杨绍云带着杨静仪男人,和李春生,还有村里的两个小后生,一起,抬着棺材出了门。
杨静仪和梁绮芬互相搀扶着,王瑞芝跟在她俩身后,随着棺材,一直送到了废井前面。
那口废井已经在村子的最边上了,再往前,女人们就不能去了。
三个女人在废井前停下了脚步,看着越走越远的抬棺队伍,梁绮芬终于是抑制不住,痛哭出声。
搀不住梁绮芬的杨静仪,被带着,也一同就这么坐在了黄土地上。
王瑞芝上前去,想要把二人全都扶起来,却被杨静仪一把推了开。她恨恨地盯着王瑞芝,说道:“你咋能嫁给我哥哥的?你凭啥?当年就在这,婉仪跳了井,你为啥就不拦着她?你没拦住她,你现在凭啥还嫁给我哥哥享福?”
王瑞芝愣住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杨静仪把杨婉仪的死算在了她的头上。她只知道,婉仪姐姐没了以后,杨静仪就不喜欢和她说话了。她一直以为,杨静仪只是和梁绮芬一样,无法接受婉仪的死。
可是,要她如何拦呢?当年的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刚满四岁的孩子。
看着那口废井,和废井前泣不成声地梁绮芬,还有眼神里带着止不住的恨意的杨静仪,王瑞芝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当男人们从墓地回来的时候,杨绍云就看到了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妻子,和泪已经流干,却也站不起来的妹妹和妈。
他没说什么,只是快步走上前去,把梁绮芬背在了背上,示意妹夫,把杨静仪从地上拽起来,先回家去了。
李春生放慢了脚步,走到王瑞芝跟前时,问道:“咋地了?不舒服了?”
王瑞芝摇了摇头,说:“春生大爷,埋在哪了,你们都记下了没有?”
“差不多记下了。”
“哦。辛苦了。先进屋喝上口水哇。”
“不了。我就先走了。你和绍云说上一声。满仓有县里的电话,有事情就找满仓给我打电话。你们也早些回县里哇。太晚了路上黑,看不清。”
“知道了,大爷。我们这也就走呀。”
安顿好梁绮芬的杨绍云,在屋里和他妈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出门推上自行车,准备带着王瑞芝回招待所了。
一路上,王瑞芝坐在车后座上,都在沉默着。
杨绍云拍了拍她搂在自己腰上的手,问道:“是不是累着了?”
王瑞芝摇了摇头,才想起来杨绍云看不见,于是还是出声了:“没有累着。今儿基本上甚也没有干。”
“那是不舒服了?看见你情绪不好了。”
再次沉默下来的王瑞芝,不知道要如何向杨绍云开口。只是,现在不说清楚,将来会有更多的误会吧?
思虑半晌,就在杨绍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听到身后传来的闷闷的声音:“静仪怨怪我当年没有拉住婉仪……”
吱的一声,杨绍云刹住了车子,一只脚撑在了地上。另一只脚绕过横梁,下了车子。他把支架踹了下来,两眼盯着闷闷不乐的王瑞芝,说道:“不要听她胡说。和你没关系。”
“可是……”
“没有可是。听我的。婉仪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看着王瑞芝点了头,杨绍云这才把支架踹上去,继续推着车子往前走了。
一边走,一边说:“你还得帮我个忙了。”
稍微有了点精神的王瑞芝问道:“要我做甚?”
“妈说了,老宅子里,她原来住的房间,炕洞底下埋了东西,叫我想办法去拿出来。拿出来以后,你给把东西缝进就棉袄里,然后给咱妈送过的。爹没了,咱妈手头要是能有些钱财,心里也能好过些。”
“能行。可是老宅子没有叫人住了?”
“在村子里,没人住,就是上了封条了。”
“那好不好拿了?”
“不知道,我想办法哇。把你送回招待所的,我就自己回去看看的。只能趁住晚上。”
“嗯。那你小心些。我在招待所等你的。”
两人起到县城门口,才远远的发现,那里有人在站岗的。
“咱俩个一起去。早些找见,早些回来。”王瑞芝小声说道。
杨绍云无法,只得继续向前骑去。
回到他家老宅门口时,借着明亮的月光,杨绍云看着大门上贴着的封条,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这里曾经是他的家。
没人维护,没人住的老宅,哪怕当年盖的时候再坚固,过去这些年,从外墙上已经能看出一丝破败了。
王瑞芝轻轻推了推他,让他把车子停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而王瑞芝,也把自己隐在了黑暗中。
杨绍云绕着墙,找到了儿时攀爬的地方。那个小小的洞,以前可以放进自己的整只脚,现在,也只够让自己的脚尖有个能搭的地方了。
稍稍费了点劲,杨绍云翻进了院子里。
偌大的院子,在青砖缝里长满了杂草。整一副破败的景象。
来不及感慨,杨绍云走到了他妈以前的屋子门口。就连这屋门上面,都贴了封条。
他走到一边的窗前,从院角捡了一块砖头,脱下褂子,把砖头包了,只一下,就把窗子角上镶着的一块玻璃砸碎了。
伸进手去,把里面的插销拔起来。窗户,就被他打开了。
从窗户翻进屋子。下了炕,借着月光找到炕洞,然后用手指一点一点向里摸到第五块砖时,用指头抠了抠。砖块是活的。
咬咬牙,用手指头一点一点把砖块抠了起来。摊手摸进砖块下面的洞里,果然,摸到了一个小罐子。又把边上的一块砖也挪开,洞口开大了些,把那个小罐子从里面掏了出来。
拿到罐子的杨绍云没有多做停留,只把砖块又放了回去,盖住了地上的洞。又顺着窗户爬了出去。
尽量把那里恢复了一下以后,杨绍云又把院子里的石墩子挪到了院墙下。抱着罐子,踩上石墩子,又从墙上翻了出去。
王瑞芝把罐子连着衣服一起塞进自己衣服里,装成个孕肚,回了县里。
城门上站岗的人,看过两人的介绍信,没说什么,就把人放进去了。
连夜,王瑞芝把行李里带着要给梁绮芬的旧棉袄翻出来,拿了针线,把罐子里的东西一点一点,全都缝了进去。
第二天一大早,王瑞芝就把那件旧棉袄穿在身上,又坐着杨绍云的车子,回了王石村。
村里的老人们问起时,王瑞芝只是笑着说:“夜里可能灌了凉风了,今儿早晨身上凉,就把袄子披上了。”
就这样,梁绮芬总算是手头里又有些花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