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王瑞芝这么说,灶间里的女人们都待不住了,全都跑到堂屋里去看韩奶娘了。
韩奶娘看着跟自己一起进屋的众人,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她问道:“是需要我帮甚的忙了?”
众人连连摆手,把被挤到后面的王瑞芝推了出来,高淑芹朗声说道:“韩姨,瑞芝说她厂里有个车间的组长和你长得可相像了。”
“是?还有和我长得相像的人了?”韩奶娘笑着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摸到自己脸上的皱纹的时候,手顿了一下,不过转眼也就抛在脑后了。
“韩姨,你就说巧了不?我们韩组长也姓韩,和你还长得可相像了。”王瑞芝笑着说道。
“人家也姓韩?那可真是巧了。你们韩组长人家是在厂里当领导的。你韩姨我认得的最大的领导就是咱崔科长了。”韩奶娘笑着看了看坐在炕里头的崔满仓。
正吃着莲花豆的崔满仓,听到自己的名字,往嘴里丢了一颗豆子,连忙说道:“副科长,副的啊。”
堂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韩奶娘又看回王瑞芝,问道:“你们韩组长今年多大了?以前是做甚得了?人家就能在大厂子里当了领导了?”
“我看不出来她多大了,也没有问过。不过倒是知道,我们这韩组长,日本人打过来以前就在清河府的绣花铺子里面做绣花娘子了。”王瑞芝回道。
看着大家又开始聊天了,高淑芹和王瑞霞就打算回灶间去给王魏氏帮忙。
哪知刚要退出门去,就看到韩奶娘腾的一下从炕边站起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王瑞芝,嘴唇都颤抖了,问道:“那绣花铺子叫甚的名字?你们韩组长叫甚的名字?”
王瑞芝被韩奶娘惊了一下,但是很快,她就发现韩奶娘的表情带了股子激动。她仔细回想了半天,说:“铺子名字好像是什么锦居,我们韩组长当年是那甚的锦居里的桂香娘子。”
唰的一下,韩奶娘的泪就落了下来,她朝着王瑞芝紧走了几步,握着王瑞芝的手说道:
“好孩儿,韩桂香是我姐姐,我们以为她早就没了。你带韩姨去见见她的。”
王瑞芝手被握的紧紧的,她给一边的杨绍云使了个眼色。
杨绍云走过来扶住了韩奶娘的肩膀,把她扶到炕沿坐好,王瑞芝则轻声安抚道:“韩姨,不急。我不知道人家韩组长在哪住的。你等我礼拜一上了班去给你打听好的。”
正好这时候,刚从酱肉铺子买了些猪头肉过来的韩长贵进了门。看到韩奶娘泪流满面的样子,韩长贵赶紧把肉放在一边,紧走几步上前问道:“娘这是咋了?”
“长贵啊,你大姨寻见了。”
认亲很顺利。王瑞芝礼拜一一大早,到了车间就去找韩桂香了。得知自己亲妹子是王瑞芝男人的奶娘,韩桂香不禁生出了无限的感慨。
当年家里穷,孩子多,自己做老大的,有着一手好绣活,就决定上清河府的绣花铺子闯一闯。闯出名堂,赚了钱,还能接济接济家里。
然而好景不长,刚赚了几年钱,还嫁了人,日本人就来了。
本来她一家子是跟着铺子的东家一家一起逃的。结果路上被鬼子打散了队伍,男人和孩子也都死了,她又不认得路,最后稀里糊涂的,跟着一群人走到了靖原。
靖原当年成为了共产党的根据地。稳稳的大后方。各种生产自救活动下,韩桂香的手艺特别吃香,再加上她还跟着学习班识了字,成了抢手的技术型人才。
当年本来都要和一位团级干部结成革命伴侣了,结果一场仗下来,团级干部牺牲了。韩桂香自那时起,就彻底歇了要再嫁人的心思。
倒不是说她非要守节,当时的韩桂香和那位团级干部相处了也没多久,只是韩桂香自守寡以后,就觉得也不是非得嫁人。她自己有手有脚的,还有手艺,也没必要再走嫁人那条道儿。
再加上,那些年鬼子占了嵩原省,韩桂香也联系不上家里,自然也就没人催她这个事情。
于是,技术越来越娴熟的韩桂香,在解放后,回到了清河市,听从组织安排,成为了纺织厂的车间组长。
从王瑞芝那里得知亲妹妹的消息,对于韩桂香来说,属实是意外的惊喜了。
妹妹当年比自己嫁人还早,有了孩子以后,又做了地主家的奶娘,忙起自己的日子来,姊妹间也没有了太多的联系。
当年韩桂香的爹娘、姊妹、兄弟,在日本人来了以后都各自逃难了。逃着逃着,互相之间就失了消息。
韩桂香已经托人打听到,爹娘在日本人刚来那年,就都没了。得了爹娘的消息,她就淡了再托人去找兄弟姊妹们的心思。总觉得,自己守了寡,又失了子,不是啥好事,也不乐意看见别人可怜她的眼神。
跟王瑞芝要来了韩奶娘的地址,韩桂香在那个礼拜天,自己骑了自行车,去找妹妹了。
姊妹两个相见上,又哭又笑,且是折腾了一阵。
晌午吃饭的时候,韩奶娘和韩桂香说:“大姐,现在日子也好过了,长贵都在机关食堂做了大师傅了,以后就叫他给你养老。”
韩桂香摇摇头,脸上,又带上了在车间里面的那种严肃的神情,说道:“玉莲,我知道你也是好心。可是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自己有手有脚,还有工作,将来国家给我养老,因为甚还得麻烦孩儿了?长贵孝顺,给你养老是他应该的。但是,我就是个大姨,也没有养过孩儿一天,哪来的脸叫人家长贵给我养老?”
正在往餐桌上端菜的韩长贵,听到他大姨的这番话,不禁又想起了在高泷那些年,杨绍云的姨母一家做下的事情。两厢一对比,韩长贵想,原来,自己比少爷要幸运得多啊。
后来,韩奶娘上王长顺家的时候,把自己姐姐的遭遇,和现在的态度都讲了一遍。王长顺一家,连着崔满仓,都觉得,这韩大姐才真的叫觉悟高。
王瑞芝一边听,一边注意到了神色黯淡的杨绍云。没嫁给杨绍云之前,王瑞芝一直以为他就是个读过书的少爷。嫁给他以后,才从他嘴里断断续续的拼凑起来,他在高泷那些年,在他姨母一家手里吃过的苦头。
现下,和他一起长大的奶兄,也找到了大姨,可是人家的大姨这么好,杨绍云肯定心里不是滋味。
但是王瑞芝没有劝杨绍云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手伸到了杨绍云紧握的手里,捏了捏,看着他,笑了笑。眼里满是宽慰。
感觉到手里的温度,杨绍云低头看向冲着自己笑的王瑞芝,心里的阴霾也被冲散了许多。
是啊,姨母一家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有妻子了,也该向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