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坐针毡般的吃完了这顿所谓的庆贺家宴,杨绍云脚步虚浮的走回了屋子。
坐在那热呼呼的炕上,杨绍云的心却似泡在了这数九寒天的冰水里。
正月十六一开学,自己就等于是被扫地出门了。今后,没了面粉厂,姨丈怕是不可能让他再接触什么产业了。虽然他说要等自己毕业以后把自己安排进马家的产业里面。可是,就今日这般过河拆桥的行径,自己如何能真的相信呢?
突然,韩长贵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手里又一次拿了一封电报。
“少爷,上次电报局的信差今日在大门外看到我采买回来,就直接把电报交给我了,还是老爷拍来的,姨老爷家里应该没人知道。”
韩长贵其实心底里也十分自责,小年夜那次,说什么也应该早早把少爷摁倒睡了,而不是让他向自己吐露心声,把那要命的金条拿了出来,叫那没皮没脸的表小姐偷听了去。
一家子强逼着少爷把金条给了他们,说得好听,什么订婚,那等不要脸皮的女人,哪里配得上他的少爷。要是这世道太平之时,让他娘知道了这等事情,非得打上他们家来不成。
可是……世道艰难……少爷无人相帮,只能受了这欺负……
杨绍云看着奶兄那羞愧、内疚的表情,知道奶兄这是怨上他自己了。
从奶兄手里接过今日的电报,杨绍云宽慰道:“奶兄,和你无关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不谨慎。怪不得任何人。”
韩长贵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杨绍云没有继续劝奶兄,而是展开了父亲新发来的电报。
【绍云:仓促定缘,必有隐衷。非常之举,当砺非常之志。万勿他顾,唯求一纸毕业证。此证到手,方有日后可言。父。】
看着父亲这半隐晦不隐晦的嘱托,杨绍云心中隐隐感到父亲怕是知道自己这订婚是怎么回事。但是父亲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自面粉厂爆炸至今,还不到一旬时间,自己偷偷写了寄回去的信件,在这动乱时节,能一两个月时间送到父亲手中都是万幸,父亲何故像是已经知道内情一般呢?
不过他不想再多想了。父亲给拍来的这封电报真是时候,让他本来已经灰心丧气的精神得到了小小的振奋。是啊,自己身后还有父亲母亲妹妹们呢。自己不是孤儿。如今这般不过是因为时局所迫。自己只要认真学习,将来不管做什么,总会有路可走的。
另一边的马婉清,吃完饭以后跟着她妈回到了父母的上房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开口说话。
梁素珍见不得她这副不爽利的样子,开口问道:“又怎么了?今日这么高兴的日子,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刚才吃饭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吃完饭,我偷听到父亲和哥哥谈话了。”
“他们谈他们男人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父亲说,等绍云搬去学校斋舍,他们就可以放开手做事了。”
“对啊,怎么了?”
“可是不是说,日后绍云和我成婚,家里的产业要分我们一半的吗?现在这样把绍云隔绝在外,又不让我碰生意上面的东西,父亲如今是连我也防着吗?那到时候分给我们的产业,会不会也都是些父亲看不上的边角料?”
梁素珍终于给了马婉清一个正眼。她没有回答马婉清的问题,而是又抛给她一个问题,“你觉得这婚事你自己喜欢吗?”
马婉清没说话,她沉默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低沉的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说明你自己心里也不确定呗。你也不是非他杨绍云不可的。”梁素珍不甚在意的说。
“对,我不是非他不可。可是现在婚都订好了,不是他也得是他了啊。”
“你这孩子怎么还钻牛角尖了。只是订婚而已。莫说现在,就是前朝的时候,也不是说,订了婚约的两人就必定会成婚啊。到能成婚之时还早着呢,有什么变数谁都说不好呢。”
“还能有什么变数啊……”马婉清嘟嘟囔囔的说道。
“听妈一句,别在这自己给自己找事儿。把绍云送去寄宿这事,也不全是因为之前他对我那样出言不逊。更多的,是不能让你俩再有过多的接触机会。妈让你爹给你想办法搞一些舞会的请柬,你去参加参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都玩些什么,多交些朋友,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可我不是都订婚了吗?”马婉清不理解,她知道有些姐妹订婚之后就几乎被家里禁止再去参加那些舞会了。怎么到她这里,妈还鼓励她去?
“傻姑娘。他杨绍云现在才几岁?他懂什么叫订婚吗?你且去玩你的。放心,你爹那里也同意的。你妈我虽然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家中生意到底有些什么,但是你妈知道,你爹这次给你订婚这事儿,他自己也不满意着呢。”
“可是我们不是因为借用绍云的金条,才订下婚约的吗?”
“是啊,可是现在金条不是已经给我们了吗?”
“难道,爹是要……”
“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出门走走玩玩,都行。别整天窝在家里面胡思乱想的。我可告诉你啊,别就因为订婚这个事情你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他杨家的人了。以后怎么样还不好说呢。”
言罢,梁素珍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撵了马婉清出门。
马婉清走后,梁素珍看向了梳妆镜里的自己,用手抿了抿头发,梁素贞想起了之前老爷告诉自己的话:“现如今不过是借他的金条救救急。日后我们把产业做大了,再还给他就是了。婉清就留在我们身边,等我们更有钱了,更有能力了,给孩子找个门当户对的,不就行了。你也别总是因为订婚这个事情闷闷不乐了。订婚而已,又不是已经成亲了。”
看向镜中这个年纪依然保养得当的自己,梁素珍想:对啊,就是借用一阵子,日后还还给他的。那孩子就那样对着我大不敬。哼。亏我还是他长辈呢。以后把钱还给他的时候,定要让他好好向我赔礼道歉一番。
此时书房中,马德钧正兴高采烈地向马承泽讲述自己日后对于家中产业的布置。
马德钧得意地说:“你爹我这次可真是赶上趟了。本来呢,这军资的运输牌照是轮不到咱家头上的。只是,面粉厂一炸,军需的粮食就不够数了。可那位高泷兵站分站高主任,前头因为太贪,把仓库里的好粮换成烂粮,自己拿着好粮上黑市卖掉换钱。”
“本来好好的,结果面粉厂爆炸惊动了上面,突然说要查库。他正急得不行呢,又被派来调查面粉厂的事儿,正好和我聊起来。我们两人那是相见恨晚啊。好些个观点都不谋而合。”
“于是你爹我慷慨解囊,把咱家粮行的粮先借给他应付了检查。然后他投桃报李,给咱们家批了好几张军资牌照。有来有往的,日后我们家也在军方有稳固的合作对象了。”
“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炸的好,炸的好啊。”
讲完,突然瞥见了马承泽手里把玩着杨绍云刚来高泷之时,送给他的那支派克多福钢笔。马德钧一拍大腿,说道:“你这表弟可真是来给咱家送福的。看看,这多福钢笔,再加上那开路的金条。咱家想过不好都难了啊。哈哈哈哈!”
马承泽也跟着父亲一起眉开眼笑的。接着,他问了马德钧一个问题:“父亲,那现在咱家和那高主任合作什么业务啊?这到处都在打仗的,还能做什么生意啊?”
“儿啊,这你就不懂了吧。打仗打仗,打的是什么?钱啊!没钱这仗还能打得起来?为父给你简单举个例子。你在咱高泷,不,整个河陇省,还有那函川省,听说过有什么有名的五金工厂吗?”
马承泽摇了摇头说:“儿子孤陋寡闻了,没有听说过这两个省有那种工厂呢。”
“不,你完全正确,这种五金工厂在鬼子打进来之前就只有东边才有呢。可现在,军政府坐镇我们这边,东边被鬼子占着,生产出来东西也没人买。咱们这边呢,又急需,这生意不就来了吗?”
“可是日占区不是全是鬼子吗?咱们家去跑运输岂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了?”马承泽有些震惊于马德钧所说的话。
“这就是爹要给你讲的道理,顺势而为。怎么顺?日本人,也是人。他们打仗,有他们的国家需求,那当大头兵的那些日本人呢?还能没有点个人需求吗?眼前就有钱能拿到手里,你说他们会不会给行个方便呢?”
“可是父亲,那不是资敌吗?”马承泽彻底惊呆了。
“儿啊,你还是太嫩了,做生意,哪里有利益,我们就去哪里。没有什么资不资敌一说。爹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咱们后方,有的是桐油和钨,而小日本最缺的就是这个,用来维护他们的战舰和造炮弹,你说,他们有没有想办法和咱们这军政府里头的人换呢?”马德钧有些得意洋洋的卖起了关子。
咽了口口水的马承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可是爹,这不是通敌吗?”
马德钧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后往椅背上一靠,说道:“你记住,咱们,只是商人。这乱世里,只有黄金和大洋才是硬道理。其它的,都是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