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降落在高泷县的飞机,舱门打开的一瞬间,那股子初冬凛冽的寒风就顺着门进入了机舱。哪怕是坐在尾部的杨绍云也不禁一个哆嗦。这股子寒风倒是卷着新鲜干燥的空气,把机舱内这一路上闷了几个小时这些臭烘烘的官兵的味道冲散了。
杨绍云走下那颤颤巍巍的木制舷梯,紧了紧自己呢子大衣的衣领子。抬头望去,远处塔楼上的破挂钟显示着五点了。
他多少有点恍惚,离开清河府时,从飞机上望下去的那一片人间炼狱,只是几个小时就好像恍如隔世了。安安静静的高泷县机场里面,除了大后方部队派来接应的几辆军用汽车以外,再没有别人了。
那帮子吵吵嚷嚷的兵痞子,现在一个个的也都安静了下来。可能都突然预见到了自己那黯淡无光的未来。迎面而来的看似热情接应他们的长官们,哪怕是杨绍云这等岁数不大的小孩子看到了,脑子里都只冒出三个字:笑面虎。
不过和他没啥关系呢。他跺了跺脚,使劲的搓了搓手,高泷县还是要比家里冷。他走的离那群当兵的远了一些,然后就眼巴巴地看着机场的工役正从飞机尾部的行李舱里往下卸行李。等着那群当兵的把他们的行李都捡走了以后,杨绍云才走上前去精准的拎出自己的小皮箱。然后直直地走出了机场。
机场外面零零星星的有几个等着拉活的黄包车夫,明显是没想到这个时间到的飞机居然全是军官。有些失望的准备离去时,发现了提着行李箱的杨绍云和他身后陆陆续续找到自己行李走出来的普通乘客。于是几辆车一拥而上。
杨绍云也没有多等,直接坐上其中一辆,行李箱往车前脚踏一放,随口报了一个地址,然后就靠在椅背上开始放空自己。跑动起来的车夫身上那廉价的自制烟卷的刺鼻味道随着风隐隐约约的飘了过来。杨绍云没有理会。昨天晚上之前,这位少爷是一定会出声换一辆车的,因为他最讨厌闻廉价烟丝的刺鼻味道。而经过了昨晚,他突然觉得,有点子味道也好,有活着的味道。
周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机场离县城还有一段路程。杨绍云安静的想着自己马上就要面临的未来。至少读完高小前,自己是不可能回家了。古桥好像离清河府很远,可是现在,亲耳听到过自己人对鬼子的装备评价,那点距离也不算什么了。就像那个粗嗓门提到过的,古桥县被鬼子攻下来也是迟早的事情。父母肯定不会让自己回去。除了读书,自己还能做什么?读了书以后,将来又能做什么?鬼子已经打进家了,现在读书还有用吗?
他越想越烦燥,猛地一抬头,那漆黑的夜空好象一条玄色的缎子,成片的星子好像那年在父亲的书房打翻的那一盒碎金子,满满的铺在天空中,那漫天的点点亮光连成了片,让仰着头的杨绍云突然就觉得自己十分的渺小。呼出一口白气,杨绍云闭上了眼睛,不再有任何想法。
到了表兄家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在城门那里稍稍耽误了一盏茶的工夫,进了城以后倒是因为太早好走得很。打发走了黄包车夫的杨绍云,拎着箱子,轻轻地敲响了大门。姨母家是一座四合院,不过后来改了个洋门脸,西不西,洋不洋的,看着不像回事。
没让杨绍云久等,门房很快开了门,见是表少爷,都没让杨绍云等,直接迎着他进了堂屋,让了座以后又跑去灶房给他泡了茶。杨绍云没让门房在跟前伺候,只让他还回去门房就好了,他自己坐着喝茶等着姨母表兄起床就好。
一口茶下去,杨绍云皱了皱眉头。高泷的水果然比家里的还难喝,那股子河泥的腥味儿比家里偶尔喝到的土咸味儿还难接受,沏了这么浓的茶都盖不住。姨母也是受苦了,从一个水难喝的地方嫁来了另一个水更难喝的地方。
“表弟!你怎么这个时辰来啊!”一把脆生的嗓音从堂屋门外传了进来,夹棉的门帘被挑起以后,一个看着和杨绍云没差多少的小姑娘轻快地走了进来。
杨绍云站了起来,朝着姑娘做了个揖道:“表姐近来可还安好。”
“哎呀你干嘛啊。又搞那一套老旧把式。可别,我鸡皮疙瘩都被你这个问好吓出来了。”马婉清搓着胳膊跟她这个老派的表弟抱怨。
“父亲就是如此教导的,礼不可废。”
“哎呀好啦,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这样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从嵩原出来的啊。”
“表姐也算半个嵩原人呢。”杨绍云颇有些不认同地看着马婉清。
“行行行,表姐这厢有礼了。可以了吗?”马婉清一屁股坐在了边上的圈椅里。那圈椅上还垫着丝裹的羊毛毡垫,这个时节坐着又暖和又舒服。
杨绍云等着马婉清坐下以后才又坐回自己之前坐的椅子。他其实不是很想和这位表姐多交流。她总是觉得西式的一切都是好的,总是嚷嚷着要进步。可是他们毕竟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西式的东西好或不好,都不该影响到老祖宗的传承。
好在表兄也很快收拾好过来堂屋了,有了表兄的加入,杨绍云多少自在一些了。
那边的杨少爷已经坐在安稳的大后方和亲戚喝茶叙旧了,这边的王掌柜正艰难地拽着自家婆姨和两个孩子使劲地向前走去。被人潮冲散到现在,王掌柜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了,只知道不能停,必须继续走。好在被冲散前亲眼看到了柱子拉住了载着小女儿的马车。现在只求柱子能帮忙把孩子给先行带回古桥县吧。他们一家的家当可都在那辆马车上面。现在的几个人只有揣在怀里的几块干饼子了。
王瑞霞拖着王瑞林又走了几步以后,实在忍不住开口问她妈:“妈,小妹会没事吧?”
王魏氏低头看看大女儿走了一夜已经被寒风吹皴裂的小脸。心疼地从怀里摸出来那小铁盒装的香脂,用指头尖挖出来一点给孩子涂在了裂口的地方,一边小心地涂着,一边安慰着孩子:“没事的,你们不是都看见了,柱子哥牵到那辆马车了。”
“那咱们为啥不回去找她们去?”五岁的王瑞林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咱们几个没有马车坐。小鬼子都占了清河府城了,怕是下一步就要南下呢。咱们抓紧多赶赶路,回了老家看看什么情况呢。她们指不定就在咱们身后,不多会就撵上来了。”王掌柜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头,然而在儿子看不到的时候,他自己却不自觉地蹙着眉头,回望向清河府的方向,心底里默默的祷告着柱子能马上赶着马车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出现在视野里。
跑了小半夜的柱子和王瑞芝这会正歇在路边的林子里呢。小姑娘也不吵不闹,车停了就从自己的小兜兜里掏出一小块她妈临走前给她装的干面饼子,非要和柱子分着吃。柱子被缠着没办法,掰了半块,俩人就坐在车板子上慢慢地嚼。这会也没水喝,这干面饼子吃着是真的噎得慌。但是谁也没嫌弃。
柱子不敢让马跑得太久,好不容易看着路边有个水洼洼,砸开上面的薄冰,柱子看着底下水质还算清,就拉着马过来喝了。也不敢让多喝,喝几口就拽开歇一阵。喝差不多了就拉进林子里面,一把一把地抓着料豆喂马。
就着连绵的马屁把那点干面饼子咽下去的俩人,互相对看了两眼,都被对方那被臭到,噎到扭曲的脸,逗得咯咯咯笑个不停。吃了一宿料豆的马屁可真臭啊。
突然,远处铁轨那边,一列冒着黑烟喷着白汽的火车从清河府方向向南开去。柱子收了笑,神色凝重的站在了马车车板上,从怀里掏出他那个从不离身的洋筒子望远镜,拉长了以后贴在眼睛上仔细地观察着远处的火车。
能看得到的,一水儿的黄皮子……全是鬼子……
低头看了一眼小奶娃娃,柱子猛地收起他那洋筒子,跟孩子轻轻说了一句:“扒稳了啊。叔得加把劲了。”
王瑞芝乖巧的点点头,然后就紧紧的扒住了马车板子的一侧边缘。
柱子一扬鞭,马车又开始哒哒哒的上路了,只是这次,比之前多了些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