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谢谢”之后,空气再次沉淀下来,仿佛连尘埃落定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画廊内的静谧与窗外渐浓的暮色交织,将两人之间那看不见的鸿沟映衬得愈发深邃。那杯牛奶的热气早已散尽,只留下杯壁上一点残留的余温,如同这次短暂而沉重的会面,终将冷却。
念念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个小小的空间,那些宁静的阿尔卑斯风光画,那些充满温情的儿童肖像,以及眼前这个沉默而复杂的男人。他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研学团的集合时间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提醒着他现实世界的规则和等待着他的、可能已经开始的担忧。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这场孤勇的冒险,必须有一个终点。
他轻轻将陶瓷杯往小圆几中央推了推,这个细微的动作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我该回去了。”念念开口说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用的是德语,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留恋或是不舍,就像一个完成了参观的普通游客,准备告别。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陆寒琛心湖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回去”这两个字,像最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他刚刚偷来的一点虚幻温暖。会去哪里?回到那个没有他的、由苏婉婷一手打造的光明世界吗?这一别,是否又是另一个十年的开端?或者,是永不相见?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失落感攫住了他。他不能就这样让他走!不能让他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归,仿佛这次石破天惊的会面从未发生过!他必须留下点什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不会逾越界限的念想,一点能证明这个下午并非他一个人臆想的证据。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四周的墙壁,掠过那些精心绘制的风景和人物,最终,定格在靠近柜台内侧墙壁上,一幅不算起眼的小画上。
那是一幅尺寸不大的油画,或许只有一本精装书的大小。画面上,是深邃幽蓝的阿尔卑斯山夜空,繁星如钻石般碎落其上,璀璨而神秘。星空之下,是连绵雪山的黑色剪影,沉静而巍峨。而在近景处,被画家用温暖的、带着光晕的笔触勾勒出的,是三个手牵着手的人形剪影——中间是一个略显矮小的孩子,两边是身形高挑的一男一女。他们面向着星空与雪山,背影融于夜色,却透出一种无声的、令人心碎的圆满与守望。
一家三口。
这是他内心深处从未熄灭,却也深知永无可能实现的奢望。是他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对着星空默默勾勒的画面。这幅画,他画了很久,修改了无数次,最终将它放在这个不算显眼,却又触手可及的位置,像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的祭坛。
现在,他要将这份奢望,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祈盼,送给画中那个孩子的原型。
陆寒琛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快步走到那幅画前,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他小心翼翼地将画从墙上取下来,指尖拂过微凸的油彩画面,那上面有他无数个夜晚的思念与绝望。他拿着画,转身走向念念,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心跳的鼓点上。
他停在念念面前,距离比刚才稍近了一些,近到念念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眼睫微不可察的颤动,和他苍白嘴唇上被自己无意识咬出的浅痕。
陆寒琛将手中的小画递了过去,动作轻柔,仿佛捧着的是易碎的琉璃。
“这个,”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带着一种竭力压制却依旧泄露的颤抖,“送给你。”
念念微微一怔,目光落在那幅小画上。星空,雪山,一家三口的剪影……这个意象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他想起了背包里那张泛黄的、画着三个黑色人影的涂鸦。时空仿佛在这一刻产生了奇妙的交错。
见他似乎有些迟疑,陆寒琛急忙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却又用最疏离的词汇来粉饰:“送给……有缘的孩子。”
有缘的孩子。
这五个字,像一层薄薄的纱,试图掩盖底下汹涌澎湃的血缘真相。他不能说出“送给我的儿子”,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超出店主对投缘游客的善意。他只能用这最含蓄、也最心酸的方式,来表达那份沉重得无法直接给予的父爱。
这是一种极致的情感拉扯。陆寒琛的内心充满了想要相认、想要拥抱、想要倾诉十年愧疚与思念的强烈冲动,那情感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然而,理智和苏婉婷那“永不原谅”的立场,像最坚固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原地。他只能将这份澎湃的情感,压缩、变形,隐藏在一幅画、一句“送给有缘的孩子”之后。这种极致的渴望与极致的克制,形成了最尖锐的冲突,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
而念念,接过这幅画,意味着接受这份来自“陌生人”的、似乎别有深意的礼物,这与他最初只是想“看一眼”的目的产生了偏差。接受,仿佛就默认了某种无形的联系;不接受,又似乎过于冷漠,辜负了对方那明显不对劲的、过于郑重的善意。他内心的警惕、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也在 激烈的交锋。
念念看着递到面前的画,又抬眼看了看陆寒琛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几乎要溢出来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太多他读不懂,或者说不敢细读的东西。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幅还带着对方指尖一丝微凉温度的画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完全握住画框边缘,与陆寒琛松开的手指错开的那一刹那——
陆寒琛的指尖,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和长时间紧绷导致的细微失控,在撤离时,无意地、轻轻地擦过了念念的手背。
那触碰,极其短暂,如同蝴蝶扇动翅膀,一瞬即逝。
皮肤相触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酸楚和微弱暖流的战栗,如同高压电流般,猛地从接触点窜遍陆寒琛的全身!
十年了。
整整十年。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自己的孩子。不再是冰冷的照片,不再是虚幻的梦境,而是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肌肤接触。
这微不足道的、意外的触碰,对他而言,却重若千钧,像是一道劈开漫长黑夜的微光,又像是一把盐,撒在了他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他的眼圈几乎是瞬间不受控制地泛红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迅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猛地、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别过头去,不敢让念念看到自己即将决堤的情绪。他迅速抬起另一只手,假意揉了揉眉心,试图掩饰那瞬间的失态,但微微抽动的鼻翼和那骤然变得紧绷的下颌线,早已泄露了他内心是如何的天崩地裂。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低声道:“路上……小心。”
念念也感觉到了那瞬间的触碰,以及对方剧烈的反应。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以及男人骤然红了的眼圈和仓皇转身的背影,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他握紧了手中的画框,木质边框的棱角硌着他的手心。
“谢谢。”他再次说道,这次的声音,比刚才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看了一眼那个强撑着平静、却连背影都透露出破碎感的男人,最终,什么也没再说,握紧手中的画,转身,向着画廊门口走去。
门上的风铃再次响起,“叮铃——铃——”,声音依旧清脆,却仿佛带着离别的叹息。
陆寒琛没有回头。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背对着门口,听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听着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听着风铃的余音最终消散在暮色里。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缓缓地、颓然地靠在了旁边的画架上,闭上了眼睛。画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室再也无法温暖的寂静。
他送出了那份卑微的、带着他全部思念与赎罪意味的“礼物”。
而他的孩子,带着那幅画,走出了他的世界,如同来时一样突然。
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他知道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