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喷吐着淡淡的尾气,在宁静得仿佛时间停滞的小镇站台缓缓驶离,将念念独自留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阿尔卑斯山特有的清冽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带着松针、雪水融化以及潮湿泥土的混合气息,与他刚刚离开的、弥漫着游客喧嚣和糖果甜腻味的因特拉肯截然不同。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屋檐的声音,能听到远处溪流淙淙的韵律,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因孤身深入此地而无法抑制的、越来越响的搏动声。
他拉了拉背包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开始审视这个即将揭开他生命另一半谜底的地方。
脚下是磨得光滑的古老石板路,蜿蜒向前,通向小镇深处。道路两旁是典型的瑞士木筋墙房屋,深棕色的木头与白色墙面构成简洁温暖的色调,几乎每一扇窗台上都盛开着簇簇鲜艳的天竺葵,在阿尔卑斯清澈的阳光下,像一幅幅精心绘制的油画。偶尔有挂着铜铃的奶牛慢悠悠地从小路尽头走过,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叮当声,更添几分与世隔绝的宁静。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成长的那个时尚、喧嚣、充满艺术碰撞的巴黎,截然不同。这里……是那个男人选择隐匿十年的地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念念心头弥漫开来,是陌生,是疏离,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牵引。
他按照记忆中的地图指示,踏上了那条通往镇中心广场的石板路。脚步刻意放得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也仿佛是在拖延那个最终时刻的到来。
越往前走,那种“近乡情怯”的挣扎感就越发鲜明地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下,又一下,沉重而迅疾。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被他用力在裤子上擦干。
他应该直接去那个地址吗?那家叫做“记忆角落”的画廊兼基金会?
万一……万一他找错了呢?万一那个地址是过时的?万一……那个人根本不愿见他,或者,更糟的是,冷漠地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误入的游客?
无数个“万一”像气泡一样从他心底冒出,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他想起母亲偶尔望向远方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想起加密博客里自己写下的那句“我是谁”,想起背包内袋里那张泛黄的、画着三个黑色人影的涂鸦……这一切,都推动着他,必须走下去。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用理智和分析来压制情感的波涛。他观察着路边的指示牌,确认着方向。他甚至分神去注意路过的本地人——大多是面容平和、步伐悠闲的老人,他们投来友善而略带好奇的目光,对这个独自出现的、东方面孔的英俊少年报以微笑。
念念也努力回以礼貌的、略显拘谨的微笑。他的德语足够流利,但他此刻并不想与人交谈,他需要这片安静,来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来积蓄面对那个男人的勇气。
小镇不大,穿过两条静谧的巷子,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被古老建筑环抱的广场出现在面前。广场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喷水池,池水清澈,偶尔有鸽子飞来饮水、踱步。几棵高大的菩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长椅上坐着零星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和看书的人。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整个广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这里,就是小镇的中心了。根据地图,那家画廊,应该就在广场的某一侧。
念念的脚步在广场边缘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张而又仔细地扫过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栋建筑的招牌。心脏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看到了一家面包店,飘出刚出炉面包的香气;看到了一家卖手工木雕和奶酪的小店;看到了一个挂着邮政标志的绿色小屋……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广场对面,一栋有着深蓝色窗棂和木质招牌的二层小楼上。招牌上用花体字写着——“记忆角落”。招牌旁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铜牌,上面刻着“寒念基金会”的中德双语字样。
找到了!
就是那里!
那一瞬间,念念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所有的声音——鸽子的咕咕声、喷泉的潺潺水声、远处隐约的牛铃声——都瞬间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栋深蓝色窗棂的小楼,以及那块木质招牌。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读者跟随着念念的视角,一步一步,从陌生的巴士站台,走到这决顶性的广场,亲眼见证他如何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意志,最终站在了这个隐藏着他身世秘密的地点门前。这种沉浸式的体验,以及终于抵达目标地的“解锁”感,构成了本章强烈的爽点。
就在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家画廊时,眼角的余光,却被广场喷水池旁的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个穿着浅色风衣的男人。身材清瘦,背对着念念的方向,正微微弯着腰,向聚集在脚边的鸽子投喂着什么食物。他的动作很舒缓,带着一种与周围宁静环境融为一体的平和。
只是一个普通的、在广场喂鸽子的当地人。
念念本不该过多注意。他此行的目标,是那家画廊。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就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无法从那个清瘦的、穿着浅色风衣的背影上移开。
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脊髓。
他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猛烈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那心跳声如此剧烈,如此清晰,甚至盖过了他所有的思绪。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一种混杂着极度恐慌、莫名期待、以及深沉悲伤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
他似乎能感觉到,背包里那张泛黄的涂鸦,正在隐隐发烫。
就在这时,那个喂鸽子的男人,似乎感觉到了身后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亦或是恰好喂完了手中的食物,他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过了身。
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
高挺但不过分突兀的鼻梁,略显瘦削的下颌线,以及……那双即使隔着一整个广场的距离,念念也能模糊感受到的、似乎沉淀了太多东西的温和眼眸。
那张脸……那张脸!
念念的呼吸骤然停止。
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虽然只是侧影,虽然隔着距离,虽然与他在基金会官网上看到的照片因年龄和角度而有差异……
但是,那种源自基因的、无法作伪的熟悉感,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是他!
陆寒琛!
那个在他生命中缺席了十年,只存在于母亲只言片语、网络资料和一张泛黄涂鸦上的……父亲!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以一种近乎平凡的姿态,出现在了念念的视野里。不是在画廊内正式的会面,也不是在预想中的任何戏剧性场景,只是在这个阳光明媚、鸽子盘旋的异国小镇广场上,像一个最普通的午后偶遇。
可对念念而言,这不啻于一场无声的惊雷。
他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浅色风衣的身影。
他看到陆寒琛微微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存在的食物碎屑,目光随意地扫过广场。那目光,似乎……似乎在他这个方向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念念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会被发现吗?
然而,陆寒琛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很快就移开了,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掠过广场上又一个陌生的面孔。他转身,朝着与画廊相反的方向,步履从容地,缓缓走远了。
那个清瘦的背影,逐渐融入广场边缘建筑的阴影里,最终消失在了一条小巷的入口处。
念念依然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广场上一尊新立的雕像。
过了许久,直到那个身影彻底看不见,他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微微踉跄了一下,靠在了身边一棵菩提树的树干上。
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
而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依旧没有平复的迹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失落和茫然。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赋予他一半生命的男人。
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近到可以看清他风衣的颜色,远到……仿佛隔着一整个无法逾越的十年时光。
现在,他知道了。那个人,就在这里,真实地生活着。
那么,接下来呢?
那家近在咫尺的“记忆角落”画廊,他还……要不要进去?
念念靠在粗糙的树皮上,仰起头,透过斑驳的树叶缝隙,望着阿尔卑斯山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