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在书房发现那张写满瑞士地名的便签纸后,苏婉婷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冰面上。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常态,内心却时刻紧绷着一根弦,密切留意着念念的一举一动,如同守护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她尝试过几次更为迂回的试探,试图从念念口中套出些关于“未来计划”或“感兴趣的地方”之类的信息,但念念的警惕性似乎很高,回答始终滴水不漏,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即将面临学业压力、略显疲惫的普通中学生。
这种刻意的正常,反而让苏婉婷心中的不安愈发加剧。她知道,风暴正在酝酿,只是不知道它将以何种方式、在何时降临。
这天傍晚,念念从学校回来,神情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却仍从眼底泄露出丝丝缕缕亮光的状态。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钻进书房,而是在餐桌前坐下,看着正在插花的苏婉婷,用一种刻意显得随意的语气开口:
“妈妈,学校今天宣布了一个消息。”
苏婉婷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顿,心头那根弦骤然绷紧。她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声音温和:“哦?什么消息?”
“下个月,学校要组织一次为期两周的欧洲研学旅行。”念念语速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通知,“主要是去德国和奥地利,参观一些历史博物馆、科技馆和古典音乐相关的景点。”
苏婉婷的心稍稍落下一点。德国和奥地利,与瑞士无关。或许……真的是她多心了?
然而,念念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再次猛地提了起来:
“不过,行程的最后三天,会进入瑞士境内。”念念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水杯边缘,语气依旧平淡,“主要是参观因特拉肯附近的自然风光和……嗯,一些当地特色的手工作坊。”
因特拉肯!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苏婉婷脑海中炸响!
她握着花剪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带来一阵轻微的窒息感。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来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情的平静,甚至努力牵起一丝微笑,转过头看向儿子:“是吗?听起来是个很棒的行程。你……报名了吗?”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念念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清澈,带着少年人应有的期待,却又似乎比平时更深沉一些。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兴奋和肯定:“嗯,我已经报名了。感觉会是一次很有意义的经历,能学到很多课本以外的东西。”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合理。研学旅行是这所国际学校的传统项目,旨在开阔学生视野。参观瑞士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对于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充满了吸引力。
苏婉婷看着儿子那张俊秀而坦然的脸,一股寒意却从心底蔓延开来。
太巧了。
这一切都太巧了。
他刚刚通过网络查到了陆寒琛在瑞士因特拉肯地区的具体地址,学校就“恰好”组织了一次包含因特拉肯行程的研学旅行?而他,又如何“恰好”地、平静而迅速地报了名?
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这是一场在她眼皮底下,由她儿子精心策划、并正冷静执行的……“意外”前奏!
他利用了这次研学旅行作为完美的掩护。在集体行动中,他有大把的机会可以短暂脱离团队,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去那个蔷薇街xx号,去亲眼见一见那个被他标记为“温润?”和“不一样!”的男人。
苏婉婷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痛感。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质问他,撕开他那看似无辜的伪装,将他手机里、电脑里那些关于瑞士的搜索记录摔在他面前,大声告诉他:我不允许!我不允许你去靠近那个男人!不允许你去触碰那段肮脏的过去!
但她不能。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恐慌和愤怒死死压了下去。她知道,如果此刻爆发,只会将儿子彻底推向对立面,甚至可能刺激他做出更激烈、更不可控的行为。
她必须冷静。
她必须比他更冷静。
“听起来确实不错。”苏婉婷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但总体还算平稳,“瑞士的风景很美。你自己……注意安全就好。”
她选择了默许。
这是一种无奈至极的、充满风险的选择。她像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赌念念的理智,赌他对自己的感情,赌那个男人……是否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与世无争”,不会对念念造成二次伤害。
从这一天起,苏念的生活似乎多了一个明确的重心——为研学旅行做准备。
他表现得像一个对所有细节都充满热情和规划力的优等生。他会研究行程表,查阅德国、奥地利和瑞士的相关历史、文化资料,甚至还开始突击加强自己的德语口语——理由是“为了更好地与当地人交流”。
他准备行李清单,购买旅行用品,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光明正大。
然而,苏婉婷却能从这种“正常”之下,感受到一种暗涌的、不同寻常的专注和……隐秘的期待。
她看着他认真查阅因特拉肯地图的样子;看着他反复练习几句简单的德语问路对话;看着他甚至开始注意锻炼身体,说是为了适应阿尔卑斯山的徒步强度。
每一个理由都无懈可击。
但苏婉婷知道,他所有的准备,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目的地——那个隐藏在因特拉肯附近小镇、门牌号为蔷薇街xx号的地方。
这天晚上,苏婉婷路过念念半开的房门,看到他正坐在床边,整理着一个小的随身背包。那应该是他准备随身携带的重要物品包。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路过,正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皮的小小素描本。那是他小时候用的涂鸦本,苏婉婷记得,里面画满了各种幼稚的线条和色彩。
念念小心翼翼地翻开本子,从里面某一页,轻轻取下了一张夹着的、已经明显泛黄、边缘甚至有些卷曲的纸。
苏婉婷的脚步顿住了,呼吸也随之凝滞。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那张纸已经褪色,她也一眼就认出了那上面画的是什么。
那是念念大概三岁多时画的一张涂鸦。
纸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用蜡笔涂成的人形。最高大的那个,被他用力地涂成了压抑的、几乎占满整个形象的黑色。中间那个穿着彩色的裙子(代表妈妈)。最小的那个是个快乐的黄色小圆团(代表自己)。三个形象紧紧地靠在一起,线条幼稚,却充满了某种稚拙的、对“家”的渴望与描绘。
那是……“黑色的爸爸”。
念念低着头,凝视着那张泛黄的画,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着,眼神复杂难辨。有迷茫,有追忆,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微弱的情感牵引。
然后,他非常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折叠起来的泛黄涂鸦,放进了那个随身背包最内侧、带有拉链的隔层里。仿佛那不是一张幼稚的画,而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必须随身携带的信物或……护身符。
做完这一切,他才拉上背包拉链,将其放在行李最显眼的位置。
苏婉婷悄无声息地退后,离开了门口。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带上了那张画。
带上了那个代表着他对“父亲”最原始、最复杂认知的象征。
这不再仅仅是一场少年出于好奇的探寻。
这更像是一场……奔赴。
一场指向明确、准备充分、甚至带着某种沉重历史印记的……孤独的奔赴。
风暴的预警,已经清晰到不容忽视。
苏婉婷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知道,她无法阻止这场即将到来的“意外”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的儿子,一步步走向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为他隔绝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