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日,总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柔。塞纳河水波光粼粼,岸边的梧桐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阳光透过工作室宽敞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暖意。
苏婉婷刚结束一个与国际买手的视频会议,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正准备查看下一季的面料样本,助理内线电话响了进来。
“苏总,有一位顾清风先生来访,没有预约,说是您的故友。”
顾清风?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婉婷心间漾开了一圈微澜。距离上次见面,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恪守着朋友的界限,偶尔邮件问候,聊聊近况,却从未贸然来访。
“请他进来。”苏婉婷收敛心神,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顾清风走了进来。时光似乎格外厚待他,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旧是一副温润儒雅的翩翩君子模样,只是眉宇间曾经那份若有若无的等待与执念,如今已被一种更为平和、豁达的气度所取代。他穿着合体的浅灰色西装,笑容和煦,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十分精致的甜品盒。
“婉婷,冒昧打扰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清风,好久不见。”苏婉婷起身相迎,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快请坐。你怎么来巴黎也不提前说一声?”
“临时过来处理一点家族业务上的事情,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你。”顾清风将甜品盒放在茶几上,“给念念带了他以前最喜欢的那家马卡龙,希望他现在还喜欢。”
“他肯定喜欢,难为你还记得。”苏婉婷笑着让助理送上咖啡,两人在会客区坐下。
寒暄了几句近况,工作室的发展,念念的成长。气氛融洽而自然,如同多年老友重逢。
然而,苏婉婷敏锐地察觉到,顾清风的眼神里,除了旧友的关切,似乎还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欲言又止的情绪。
果然,在短暂的沉默后,顾清风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抬眸看向苏婉婷,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郑重的意味:
“婉婷,这次来,除了看看你和念念,也是想亲自告诉你一个消息。”他顿了顿,唇角泛起一丝温和而真实的微笑,“我……准备订婚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苏婉婷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松开。她抬起眼,对上顾清风的目光,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歉疚,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与分享的真诚。
“是吗?”苏婉婷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样,只有纯粹的讶异和随之而来的喜悦,“恭喜你,清风!这真是太好了!”
她的笑容绽开,明媚而真挚,不掺一丝杂质。她是真心为他感到高兴。这些年来,顾清风以朋友的身份默默守候,给予她和念念许多帮助,这份情谊她铭记于心,却也始终因为无法回应他的感情而心怀一丝若有若无的歉疚。如今,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这无疑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她叫林曼婷,是家里世交的女儿,也在自家企业帮忙,性情很温婉,也很懂事。”顾清风简单介绍着,语气平和,像是在介绍一位认识已久的老友。“我们……很合适。”
“合适就好,真心为你高兴。”苏婉婷再次由衷地说道。她明白,“合适”两个字背后,是门当户对的安稳,是性情相投的融洽,是经历了年少炽烈情感后,对平静港湾的向往。这或许不是小说里描绘的轰轰烈烈的爱情,但却是现实生活中,最能细水长流的幸福模样。
看着苏婉婷毫无阴霾的、充满祝福的笑容,顾清风心中最后一丝难以言说的、细微的怅然也终于烟消云散。他知道,他是真的放下了。而苏婉婷,也早已在她的世界里,拥有了无需任何人填补的圆满。
他们之间,那段始于青葱岁月、夹杂着复杂情感与无声等待的过往,在此刻,随着他即将开启的新的人生篇章,彻底翻页,淡去,化作了彼此记忆长河中一段温暖而不再起波澜的风景。
心头的重负仿佛被卸下,顾清风整个人都显得更加松弛。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样式简洁的牛皮纸文件袋。
“还有一样东西,”他将文件袋推向苏婉婷,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克制,“这是……陆寒琛那边,通过基金会,每年例行寄给念念的‘成长基金’年度报告和资产明细。之前都是我代为转交,这次既然过来,就顺便带给你。”
听到“陆寒琛”这个名字,苏婉婷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些许,但并没有消失,只是沉淀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平静。她看着那个文件袋,没有立刻去接。
这几年,她默认了这份报告的存在,如同默认了阿尔卑斯山那头的雪终年不化。她知道那是陆寒琛赎罪的一部分,是她无法阻止,也懒得去阻止的形式。她通常只是例行公事地扫一眼,便锁进档案柜,从不让里面的内容影响她和念念的生活。
“他还是老样子,”顾清风看着她,补充了一句,声音放得更轻,“周骁偶尔会联系我,只说他在瑞士那边,一切如常,深居简出,身体还算稳定。他托我转告你,”顾清风顿了顿,清晰地吐出那三个字,“他很好,勿念。”
他很好,勿念。
这五个字,像一阵极轻极淡的风,掠过苏婉婷的心湖,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勿念?她早已不再“念”了。不恨,不怨,亦不念。这是她对自己,也是对过去,最好的交代。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那个文件袋。触手是牛皮纸微糙的质感,带着一丝凉意。
她没有当场打开,只是随手放在了办公桌的一角,与那些待审的设计稿和面料样本放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她如今繁忙而充实的生活背景板中。
顾清风又坐了一会儿,聊了聊海市的一些变化,叙了叙旧,便起身告辞了。他离开时,背影挺拔,步伐轻快,走向的是他充满希望的新生活。
送走顾清风,办公室里恢复了宁静。阳光偏移,将窗棂的影子拉长。
苏婉婷重新坐回办公椅,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落在了那个孤零零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拿过了文件袋,拆开了封口的线。
里面是厚厚一叠打印精美的财务报告和资产列表,数字庞大到令人咋舌,她却只是飞快地翻过,目光没有在任何一行数据上停留。这些,从来都不是她在意的。
在报告的最后,夹着一页薄薄的、似乎与严谨财务文件毫不相干的附件。
那是一张摄影明信片。
画面是冬日清晨的阿尔卑斯山,冷冽的雪光覆盖着巍峨山峦,天空是那种洗过般的、近乎透明的湛蓝,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坐落在山脚下,烟囱里冒着淡淡的、几乎要被雪光吞没的白烟。
明信片背后,没有收件人,没有署名。
只有两个字。
是用钢笔书写的,字体是陆寒琛一贯的工整,架构严谨,带着一丝不苟的克制。苏婉婷还记得,他以前签写亿万合同批注时,也是这样的字迹,只是那时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带着掌控一切的强势。
而如今这两个字,那工整的框架依旧在,但细看之下,笔画深处,却隐隐能看出一丝无法完全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像是书写者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这份表面的平稳。
那两个字,墨色深沉,映在雪景的背景上,简单到了极致,也……沉重到了极致:
保重。
苏婉婷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两个字。冰凉的纸张,微陷的墨迹。
没有恳求,没有打扰,没有诉说近况,甚至没有提及念念。
只有这跨越了千山万水、历经了漫长时光打磨后,最终沉淀下来的、最朴素,也最无奈的两个字。
保重。
愿你一切安好。
他不再奢求她的原谅,不再试图靠近她的生活。他只是在一个她看不见的角落,用这种极其微末的方式,确认着她的安好,然后奉上他唯一的、沉默的祝愿。
苏婉婷看着那张明信片,看了很久。
窗外,是巴黎温暖而充满生机的春日阳光,室内,是她一手打造的事业王国,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楼下工作室里忙碌而充满希望的声音。
她将明信片轻轻放回了文件袋里,连同那份厚重的财务报告一起。
然后,她将其拿起,走到墙边的档案柜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将它和过往几年那些一模一样的文件袋放在了一起。
“咔哒。”
抽屉合上的轻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如同一个句点,轻轻落下,为这一段漫长的纠葛,画上了一个沉默的注脚。
她转身,重新走向洒满阳光的办公桌,走向她琳琅满目的设计稿,走向她光芒万丈的人生。
春日的暖阳,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坚定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