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巴黎玛黑区充满活力与时尚气息的氛围截然不同,瑞士阿尔卑斯山脚下,一处僻静而昂贵的私人疗养院内,时间是另一种流速——缓慢、安静,几乎凝滞。
陆寒琛的房间朝南,拥有整面的落地窗,望出去是终年覆雪的巍峨山峦,在湛蓝天空下闪烁着冷冽而纯净的光。房间内陈设极简,色调是舒缓的米白与浅灰,除了必要的医疗设备和康复器械,几乎没有多余的物品,透着一种近乎修道院般的清冷。
他的身体,在经过数月顶尖的医疗康复后,有了一些进展。不再需要轮椅,可以靠着助行器,在房间和相连的露台上进行短暂的、缓慢的行走。语言功能也有所恢复,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短句的交流,虽然反应依旧迟缓,词汇贫乏,但至少不再是完全无法沟通的状态。
然而,这种“恢复”是有限且畸形的。
他注销了所有过去的社交账号,电话号码也更换了。周骁会定期前来,处理必须由他知晓的、关于陆氏集团核心资产和那个以念念名义成立的慈善基金会的重大事务,但陆寒琛对此表现得异常淡漠,往往只是听个大概,便挥挥手让周骁自行决定,仿佛那庞大的商业帝国与他已无半点瓜葛。他彻底切断了自己与过去那个叱咤风云的商业世界的大部分联系,像个退隐山林、不问世事的僧侣。
他变得喜静。
巨大的声响会让他不适,甚至引发细微的生理性颤抖。他也开始畏光,强烈的日光下,他会下意识地眯起眼,甚至拉上窗帘,宁愿待在光线柔和的室内。
曾经那双锐利如鹰隼、蕴含着无尽野心和掌控欲的眸子,如今大多数时候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润的。里面读不出任何攻击性,也失去了那种杀伐果断的商业魄力和强烈的情绪波动能力。他看待周遭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经历了毁灭性创伤后的、近乎麻木的平和。
医生认为,这不仅仅是脑损伤的后遗症,更可能是他潜意识里强烈的自我惩罚机制在起作用。他的精神,仿佛主动阉割了那些曾经让他走向偏执和毁灭的“强大”特质,将自己禁锢在了这片安全的、与世无争的孤寂里。
在这种近乎自我放逐的孤寂生活中,陆寒琛却保留了一个唯一的、雷打不动的“娱乐”习惯。
每天下午,当阳光变得温和一些时,他会在护工的帮助下,缓慢地移动到靠窗的沙发上坐下。面前的小几上,会放着一台打开的超薄笔记本电脑。
他的手指操作依旧有些笨拙和缓慢。他会极其费力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搜索栏里敲下“wan ting design”,或者通过收藏夹里唯一的链接,直接进入品牌的官方网站和国际社交平台官方账号。
然后,他便开始了每天例行的、长达数小时的“关注”。
他会逐字逐句地、极其缓慢地阅读品牌发布的每一篇新闻稿,关于新系列的理念阐述,关于合作的公告,关于获奖的消息。当看到“wan ting design”成功入选巴黎时装周官方日程,并在黄金时段举行首秀的新闻时,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会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嘴角,会牵动一个极其细微、近乎幻觉的向上弧度。
他会盯着秀场图片上,苏婉婷站在模特中间,从容谢幕时那张自信飞扬、光彩照人的照片,看上很久很久。眼神里没有嫉妒,没有占有,只有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欣慰、愧疚和遥远祝福的平静注视。
他还会浏览品牌发布的每一季新品图片。那些充满灵气的设计,融合东西方美学的线条与色彩,让他看得格外专注。有时,他会伸出依旧不太灵活的手指,轻轻触摸屏幕上那些华美的服饰,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屏幕,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才华与生命力。
他甚至,通过周骁匿名安排的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成为了“wan ting design”最“忠实”的客户之一。每一季的作品册,他都会要求收集;一些限量版的、带有苏婉婷独特签名的单品,他会默默地“购入”,尽管它们只会被妥善地收藏起来,永远不见天日。
这种行为,与他切断其他所有联系的做法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他似乎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将自己放逐在遥远的角落,却又通过这条纤细的网络线路,卑微而沉默地参与着苏婉婷和念念的人生进程。
他知道她成功了,光芒万丈。
他知道品牌在发展,势不可挡。
他知道……他们过得很好,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活得精彩而自由。
这似乎,正是他如今活着的、唯一的意义——确认他们安好。
这种单向的、沉默的、永无交汇的关注,本身就是一种漫长的、无声的酷刑。
他像一个被永久流放的囚徒,只能透过一扇窄小的窗口,遥望远方那片他永远无法再踏足的、春暖花开的土地。每一次点击,每一次浏览,都是在反复确认自己的失去和罪孽,都是在用苏婉婷母子日益辉煌的幸福,来反复凌迟自己孤寂的灵魂。
但他甘之如饴。
这似乎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唯一的赎罪方式。
在他的房间里,除了那台笔记本电脑,还有唯一一件与这极简环境格格不入的“装饰品”。
就在他床头的正上方,没有名画,没有照片,只孤零零地、被精心装在一个简约的原木画框里,挂着一张纸。
那是一张明显来自儿童的涂鸦。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卷边,显示它被反复摩挲、观看过无数次。
画面上,是三个歪歪扭扭、色彩混杂的人形。最高大的那个被涂成了压抑的黑色,中间的那个穿着彩色的裙子,最小的那个是个快乐的黄色小圆团。三个形象紧紧地靠在一起,线条幼稚,却充满了某种稚拙的情感。
那是念念在海市时,众多涂鸦中的一张。是苏婉婷通过顾清风,最终默许让周骁带过来给他的那一张。
画框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每天入睡前,陆寒琛都会靠着床头,仰起头,静静地凝视那张画很久很久。他眼神里那片沉寂的湖泊,只有在面对这张画时,才会泛起深沉的、近乎痛苦的温柔波澜。
有时,他会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隔着一段距离,用指尖在空中,沿着那三个粗糙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临摹。
那是他破碎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光芒。
是他漫长刑期中,唯一被允许拥有的慰藉。
也是他无声的关注背后,那无法完全割舍的、最深沉的牵挂。
他通过冷冰冰的屏幕,关注着他们在世界另一端的光鲜与成功。
却只能通过这张泛黄的儿童画,来触摸那份早已逝去的、关于“家”的、模糊而温暖的幻影。
这便是陆寒琛在瑞士的全部生活——在阿尔卑斯山的雪光与寂静中,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孤独的守望与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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