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琛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膏像。苏婉婷那句“更恶心”,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心脏最柔软、也是最不堪一击的地方,然后狠狠搅动。
他脸上那卑微的、狂乱的、祈求的神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白。那双原本布满红血丝、燃烧着偏执火焰的眼眸,此刻光芒尽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他看着她,视线却仿佛无法聚焦,穿透了她,落在了某个虚无的、令人恐惧的深渊。
工作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所有人都被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震慑住了,看着那个曾经在海市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像丢了魂一样,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周身弥漫着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死气。
顾清风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但护着苏婉婷的姿态没有丝毫改变。他冷眼看着陆寒琛,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警惕。他很清楚,像陆寒琛这样的人,极致的崩溃之后,可能伴随着更不可预测的危险。
苏婉婷清晰地感受到了陆寒琛身上那种变化。那是一种从内而外的、彻底的崩塌。她心中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波澜——或许是源于过往记忆的碎片,或许是出于对一个人能卑微至此的些微触动——在这一刻,也彻底归于平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
她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碍眼的障碍物。她转向顾清风,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处理完麻烦事务后的轻松:“清风,麻烦让保安‘请’陆先生出去。如果他不配合,直接报警。”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扇在陆寒琛麻木的脸上。
顾清风点了点头,对一旁严阵以待的保安使了个眼色。
两名身材魁梧的保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站到了陆寒琛身边,语气还算客气,但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陆先生,请您离开。”
陆寒琛没有动。
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保安的话,也没有感受到身边逼近的压力。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苏婉婷身上,又或者,是透过她,看着那个因为自己一念之差而永坠深渊的过去。
保安见状,互相看了一眼,伸手准备去架他的胳膊。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陆寒琛的瞬间,他猛地动了!
不是反抗,不是暴起,而是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身体剧烈地一颤,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两步,堪堪稳住了身形。他避开了保安的触碰,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终于将目光聚焦,重新落在了苏婉婷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有绝望,有痛苦,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疯狂沉淀后,诡异的平静。
“婉婷……”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剧痛,“你就……真的这么恨我?”
苏婉婷正准备转身离开的脚步顿住了。她缓缓回过头,看着陆寒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恨意,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疏离。
“恨?”她重复了一下这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悲凉,“陆寒琛,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也……太低估你曾经造成的伤害了。”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离开了顾清风的保护范围,直接面对陆寒琛。她的目光清澈而锐利,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恨,是一种还很强烈的情感。它意味着在意,意味着对方还能在你的情绪里占据一席之地。”苏婉婷的声音平缓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我对你,早就没有恨了。”
陆寒琛眼底那死寂的灰白中,似乎因为这句话,又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像是将死之人听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但苏婉婷接下来的话,却将这丝希望彻底掐灭,连灰烬都不剩。
“从我知道真相,从我看到你默许林薇薇对我所做的一切,从我知道我这三年来的痛苦、挣扎,念念缺失的父爱,都源于你当年那句轻描淡写的‘把事情做干净点’开始……”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里的内容却字字诛心,“我对你,就只剩下彻底的……无感和厌恶。”
“无感……和厌恶……”陆寒琛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比起恨,这种彻底的否定和漠视,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
“是。”苏婉婷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我不恨你,因为你不配再牵动我的任何情绪。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看着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看着他因为这句话而几乎站立不稳的样子,心中一片冰封的荒芜。
“原谅的前提是伤害可以被弥补,是过错值得被宽恕。”苏婉婷的目光扫过他,如同扫过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但有些伤害,刻在了骨头上,融进了血液里,是无论过去多久,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抹去的。它就在那里,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是一个多么冷酷、自私、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不……不是的……婉婷,我当时……”陆寒琛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想要解释,想要告诉她他当时的处境,他的不得已。
但苏婉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他所有的伪装:“你当时怎么样?被林薇薇蒙蔽?被张董逼迫?陆寒琛,别再为自己找借口了!归根结底,是你自己的选择!在你心里,你的利益、你的权势,永远高于一切,高于我的清白,高于我们那段可笑的婚姻,甚至……高于你作为一个人的基本良知!”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积压了太久终于宣泄而出的力量,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现在在这里,摆出这副悔不当初、痛不欲生的样子,是因为你后悔了吗?不,你只是无法接受失去掌控的局面,无法接受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跌落!你根本不是意识到自己错了,你只是无法承受错误带来的后果!”
这番话,如同最残酷的审判,将陆寒琛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卑劣,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无法吐出。
苏婉婷看着他彻底被击垮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她曾经爱过的,或许只是她想象中的一个幻影。而眼前这个真实、丑陋、崩溃的男人,让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胸腔里那最后一丝因过往回忆而泛起的酸涩,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陆寒琛,收起你廉价的忏悔和迟来的深情吧。”她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一锤定音的终局感,“它改变不了任何事实,也打动不了任何人。只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那点可悲的过去,变得更加面目可憎,更加……令人作呕。”
她顿了顿,目光最后一次落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我们之间,早在三年前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结束了。现在,将来,永永远远,都不再有任何可能。”
“我,苏婉婷,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
死寂。
彻底的死寂。
陆寒琛站在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他看着她,眼神里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地熄灭了。那里面不再是绝望,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空洞。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乞求,所有的辩解,在她这番如同最终审判般的话语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徒劳。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
不是输给了顾清风,不是输给了舆论,而是输给了他自己亲手造就的过去,输给了苏婉婷那颗被他伤透后,再也无法捂热的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掌控着庞大的商业帝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刻却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
工作室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
良久,陆寒琛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苏婉婷。那眼神,已经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场审判中被彻底抽空、焚毁。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愤怒,没有哀求,没有崩溃。
他只是深深地、最后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那一片荒芜的灵魂废墟里。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理会身边的保安,也没有看任何人,步履有些蹒跚地,一步一步,朝着工作室大门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不再,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死气。
在走到门口,即将踏出去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声极低极低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喃喃自语,飘散在空气中,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既然如此……”
……
声音消散,他的人也消失在了门口。
走廊里传来他逐渐远去的、孤独而沉重的脚步声,最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