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小镇的私立医院,环境清幽,比起之前那家社区医院,安保和隐私性都好了太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却被窗台上摆放的鲜活绿植冲淡了几分冷硬。
苏婉婷躺在b超检查床上,微微撩起的衣襟下,小腹隆起已十分明显。冰凉的耦合剂接触皮肤,让她轻轻颤了一下。顾清风站在检查床旁,一只手始终稳稳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被苏婉婷无意识地用力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医生的动作,落在旁边那台闪烁着灰白色光影的显示屏上。
“放松,陆太太。”中年女医生声音温和,操作着探头在苏婉婷腹部缓缓移动,“宝宝很健康,看,这是头,这是脊柱……”
屏幕上,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轮廓出现在两人面前。能清晰地看到圆圆的头颅,微微蠕动的身躯,甚至那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在仪器放大下,发出“咚咚咚”如同小马驹奔跑般响亮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检查室。
苏婉婷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紧张在这一刻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取代。那是她的孩子,在她身体里悄然成长了数月,如今以这样一种直观的方式,宣告着他的存在。
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清风。
只见他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那双总是沉稳从容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好奇,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他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掌心温暖而干燥。
“看那里,”医生笑着指了指屏幕一角,“小家伙在动呢,好像在吃手指。”
果然,那个小小的影像微微动弹了一下,一只小胳膊似乎抬了抬。
顾清风喉结滚动,像是被什么情绪哽住了,低哑地开口:“他……他在动?”
“是啊,胎动会越来越明显的。”医生习以为常地解释,却让顾清风眼底的光芒更加闪动。
这不是他第一次陪她产检,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个孩子。之前逃亡路上的检查,匆忙而紧张,更多的是确认安危。而此刻,在这份难得的宁静中,生命的奇迹如此具体地展现在他面前,带来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茁壮成长的小生命。是婉婷拼死也要保护的孩子。
检查结束,医生一边擦拭着苏婉婷腹部的耦合剂,一边笑着对顾清风说:“顾先生看起来很激动,第一次做爸爸都是这样的。”
顾清风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随即恢复了自然,他接过医生递来的纸巾,动作轻柔地替苏婉婷擦拭,仿佛没有听到那个称呼,只是低声道谢:“辛苦您了,医生。”
苏婉婷的心却因医生无意的话而猛地一沉。愧疚感再次如潮水般涌上。他本不必承受这些,不必陪着她东躲西藏,不必在别人误解时默认身份,更不必为她人的孩子付出如此多的心力。
回程的车里,两人都很沉默。苏婉婷看着窗外飞逝的湖光山色,手掌一直轻轻覆在小腹上,感受着那里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胎动。最近几天,小家伙的活动明显频繁了许多,像是一条调皮的小鱼在肚子里游动。
突然,腹部被轻轻踢了一下,力道不小。
“呃……”她忍不住低吟出声。
“怎么了?不舒服?”顾清风立刻减缓了车速,紧张地看向她。
苏婉婷摇摇头,抓住他的右手,牵引着,轻轻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上。“他……又在动了。”
顾清风的手掌宽大温热,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下下有力的撞击。起初只是轻微的蠕动,随即又是一记更明显的踢蹬,正好顶在他的掌心。
那一刻,顾清风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手掌覆盖的位置,感受着那鲜活的生命力透过皮肤传递过来。这不是冰冷的屏幕影像,这是真真切切的、与他产生连接的律动。
一种混杂着惊奇、感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这不是他的孩子,血缘上与他毫无关系。可在此刻,感受着这生命的跃动,看着身边女子温柔而带着些许疲惫的侧脸,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反手轻轻握了握苏婉婷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他很有力气。婉婷,别怕,我会一直在这里。”
苏婉婷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的真诚和担当,几乎要将她溺毙。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太过苍白,承诺她又给不起,最终只是红着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木屋,顾清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工作,而是从储物间里搬出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大纸箱。
“这是什么?”苏婉婷好奇地问。
顾清风打开纸箱,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婴儿用品。柔软亲肤的纯棉小衣服,颜色清淡柔和;堆叠整齐的尿布;各种安抚玩具,材质安全,造型可爱;还有一套需要组装的婴儿床和一个小小的木质摇椅。
“之前就陆陆续续准备的,想着总能用上。”顾清风语气平常,仿佛做着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开始对照说明书,认真地组装那张白色的婴儿床。
苏婉婷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他专注的侧影。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拧紧螺丝,安装护栏,动作不算特别熟练,却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木屑的清香混合着松木的味道,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这一幕,太过温馨,太过美好,美好得像一个易碎的梦。
苏婉婷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几乎令她窒息的酸胀感填满。他做得越多,做得越好,她就越感到无以回报的沉重。他明明自己还背负着家族岌岌可危的重担,却在这里,为她和她与别人的孩子,细致地搭建着一个看似安稳的巢穴。
“清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不必做这些的……我……”
顾清风动作未停,只是抬起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说过,我会把他视如己出。婉婷,这不是一句空话。”
他放下工具,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目光沉静而郑重:“我承认,最初帮你,是因为不忍,也因为……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的私心。但走到今天,照顾你和孩子,已经成了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心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清晰地说道:“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回应什么,你也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你只需要知道,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和我承诺过的守护,都不会改变。”
他的话语,像最柔韧的丝线,将她那颗在风雨中飘摇的心,轻轻缠绕,稳固。
苏婉婷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飞快地擦掉,却又有新的涌出。
就在这时,顾清风的加密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对苏婉婷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起身走向了书房。
隔着并未完全关紧的门缝,苏婉婷隐约能听到他压低的、难掩焦灼的声音。
“……我知道情况紧急!但那边的人不能撤!……资金我想办法,我会尽快筹措一部分过去……告诉我爸,再坚持一下……”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苏婉婷的心上。他口中的“那边”,指的是保护她的人吗?他为了她,连自家公司的救命钱都要动用吗?
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看着那扇虚掩的门,仿佛看到了两个正在被缓缓撕裂的顾清风——一个是为家族企业殚精竭虑的继承人,一个是为她构筑临时港湾的守护者。
而她,正是造成这种撕裂的根源。
深夜,木屋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窗外湖水规律的拍岸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夜枭啼鸣。
苏婉婷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身旁,顾清风似乎已经熟睡,呼吸均匀绵长。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宇间似乎也凝聚着一丝化不开的疲惫。
她侧着身,静静地看着他。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如同电影画面般在她脑海中回放——他毫不犹豫的庇护,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看向她时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情愫,以及今天,他感受胎动时的震惊,组装婴儿房时的认真,还有那句沉甸甸的“视如己出”……
平心而论,顾清风这样的男人,俊雅、温柔、担当、尊重她,几乎满足了所有女人对完美伴侣的幻想。如果没有陆寒琛,如果没有那段伤痕累累的过去,如果没有腹中这个带着原罪的孩子……
她或许,真的会无法自拔地爱上他。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她的心,早已在那场名为“陆寒琛”的风暴中,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剩下的只有警惕、恐惧和无法愈合的伤疤。她拿什么去回应顾清风这片赤诚?一副残破的身体,和一个注定会带来无尽麻烦的孩子吗?
这对顾清风太不公平。
他值得更好、更完整的爱,而不是她这样满身狼藉、连未来都看不清的人。
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开,伴随着深不见底的无奈和悲哀。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睡颜,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感激、愧疚、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涌上心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在只有月光能窥见的深夜里,她对着熟睡的他,用气声,吐露了那句绝不可能在清醒时说出口的、充满了无尽遗憾与心酸的话语:
“清风……如果……如果先遇见的是你,该多好。”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命运能有不同的安排,该多好。
然而,话语出口的瞬间,便被寂静的夜吞噬,只留下满腔的怅惘,和更加清晰的、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