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片混沌的灼热和冰冷交替中,艰难浮沉的。
苏婉婷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炼狱与冰窖的夹缝,一时仿佛置身烈焰,被炙烤得口干舌燥,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一时又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进来,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耳边是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体温39.8c,持续高热……”
“……严重失温,电解质紊乱……”
“……骨髓捐献后极端虚弱,合并急性应激障碍……”
“……静脉输液,补充能量和电解质,物理降温……”
是谁在说谎?
这些陌生的、带着专业术语的声音,让她感到不安。她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她想挣扎,身体却软绵绵的,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偶尔,有一双微凉而干燥的手,会轻柔地触碰她的额头,或是用沾湿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湿润她干裂起皮的嘴唇。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耐心和温柔,与她记忆中陆寒琛那永远冰冷的触碰截然不同。
是梦吗?
在这样极端的痛苦中,怎么可能会有如此温柔的慰藉?
一定是梦。一个残酷的、让她在濒死边缘产生幻觉的梦。
然而,那触碰如此真实,那在她耳边低沉的、安抚似的叹息如此清晰。
“没事了……安全了……”一个温和的男声偶尔会穿透她意识的迷雾,像一缕微光,试图引导她走出黑暗。
但这缕微光太微弱了,根本无法照亮她内心深处那一片狼藉的废墟。
很快,更深的黑暗席卷而来,将她拖入了无边无际的梦魇之中。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洁白却冰冷的病房。
陆寒琛站在床边,逆着光,身影高大而冷漠。他手里拿着那份离婚协议,纸张白得刺眼。
“签了它,苏婉婷。”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淬了毒的冰刃,“陆太太的名分,暂时还是你的。”
“暂时”两个字,被他刻意加重,带着赤裸裸的嘲讽。
“不……不要……”她听到自己在哭泣,在哀求,声音虚弱而绝望,“寒琛,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会好好过日子……你说陆太太的位置永远是我的……”
陆寒琛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冷笑,那笑容扭曲了他俊美的面容,显得无比狰狞。
“承诺?”他俯下身,凑近她,冰冷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苏婉婷,你配吗?你不过是我用来救薇薇的工具而已。现在你的价值利用完了,该滚了。”
“工具……我只是个工具……”她喃喃自语,心脏痛得像被生生撕裂。
画面猛地一转。
她躺在手术台上,那根粗长的骨髓采集针再次刺入她的身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痛!她能看到自己的血液和骨髓被源源不断地抽离,通过透明的管道,流向未知的黑暗。
而陆寒琛就站在旁边,冷眼旁观,他的手臂,亲昵地搂着林薇薇!
林薇薇穿着一身洁白的病号服,却笑得明媚而得意,依偎在陆寒琛的怀里,用一种胜利者的、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谢谢你啊,苏婉婷。”林薇薇的声音娇柔做作,“用你的骨髓,换我和寒琛的幸福,你很划算哦。”
“不!把我的骨髓还给我!还给我!”她在梦中嘶吼,挣扎,却动弹不得。
陆寒琛冷漠地看着她,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你的东西?连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所有物,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所有物……所有物……
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回荡。
然后,画面又变了。
她独自一人,走在一条漫长而漆黑的雨夜里。雨水冰冷刺骨,周围空无一人。她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却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身后,是陆寒琛和林薇薇嘲讽的笑声,如影随形。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她回头,看到陆寒琛和林薇薇相拥着,一步步朝她逼近,眼神冰冷而残忍。
“滚开!你们都滚开!”她尖叫着,一步步往后退。
脚下突然一空!
她坠落了!向着那无尽的深渊!
“啊——!”她在极致的恐惧中,发出无声的呐喊。
“啊!”
苏婉婷猛地从梦魇中惊醒,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尚未褪去的惊恐和绝望,涣散地聚焦在陌生的环境中。
这里不是医院,也不是陆家别墅。
这是一间装修雅致、色调温暖的卧室。米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家具,柔软的羊毛地毯,窗外阳光明媚,透过轻纱窗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一丝清冽好闻的、像是雪松混合着草药的气息。
这是哪里?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如同碎片,混乱地涌入脑海——冰冷的雨水,剪断的长发,刺目的车灯,然后……是一片虚无。
“做噩梦了?”
一个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苏婉婷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转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床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浅灰色家居服的男人。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清俊,五官轮廓柔和,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清澈而温和,此刻正带着些许担忧看着她。
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书籍,显然刚才正在阅读。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苏婉婷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薄被,声音沙哑而警惕,身体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长期的伤害让她对任何陌生环境和陌生人都充满了不信任。
男人见她如此戒备,并没有靠近,而是将书放在一旁,温和地解释道:“你别怕,这里是我家。我叫顾清风,是一名医生。昨晚我下班回家,在路上发现你晕倒了,情况很不好,就把你带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山间清澈的溪流,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晕倒……”苏婉婷喃喃重复着,破碎的记忆逐渐拼凑起来。是了,她在雨中剪掉了头发,然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是他救了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身上穿着干净的、明显是男式的棉质t恤,宽大得像是唱戏的袍子。她的脸瞬间一白,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衣领。
顾清风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和不安,立刻解释道:“你的衣服都湿透了,继续穿着会加重病情。我请了小区的保洁阿姨帮你换的,你的……旧衣服,我已经清洗烘干,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了。”
他的解释细致而周到,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她的尴尬。
苏婉婷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她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她此刻根本没有任何与人交流的欲望。她只是将自己蜷缩起来,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像一个试图缩回壳里的蜗牛。
顾清风看着她这副自我封闭、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镜片后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他没有再试图追问什么,只是起身,走到一旁的桌子边,倒了一杯温水,又拿起一支电子体温计。
“你昨晚发高烧,接近四十度,还有严重的失温症状。”他走回来,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声音依旧温和,“先喝点水吧,嘴唇都干裂了。我再帮你测一下体温。”
苏婉婷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顾清风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或许是那杯水散发出的温热气息诱惑太大,也或许是顾清风身上那股沉静温和的气质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苏婉婷终于缓缓抬起头。
她没有去看顾清风,只是伸手接过了那杯水。水温恰到好处,不烫也不凉。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喝完水,她顺从地让顾清风帮她测量了体温。
“37.8c,还是有点低烧,但比昨晚好多了。”顾清风看着体温计上的数字,微微松了口气,“你身体非常虚弱,骨髓捐献后的恢复期需要静养,加上淋雨、失温和巨大的精神刺激,能醒过来已经算是万幸。”
听到“骨髓捐献”四个字,苏婉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刚刚因为温水而略有缓和的脸色,瞬间又变得苍白如纸。她垂下眼睑,浓密的长睫掩盖了眸底翻涌的痛苦和恨意。
顾清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没有再提及这个话题,而是拿起旁边准备好的粥碗。
“你很久没进食了,肠胃很弱,先喝点清淡的蔬菜粥吧。”他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冒着热气的、熬得软烂的米粥,“我熬的,味道可能一般,但对你的胃有好处。”
粥的清香飘入鼻尖,勾起了苏婉婷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她确实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像是堵住了她的食道,让她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兴趣。
她摇了摇头,重新将脸埋进膝盖,用沉默拒绝。
顾清风看着她又缩回自己的世界,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强行要求她进食,只是将粥碗重新放回保温垫上,然后坐回沙发里,重新拿起了那本医学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阳光静静地洒满房间,温暖而安宁。这种静谧,与苏婉婷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她偷偷地、从臂弯的缝隙里打量着他。
他看书的样子很专注,侧脸线条柔和,金丝眼镜让他看起来更加儒雅斯文。他身上没有陆寒琛那种迫人的、冷冽的侵略性,也没有她见过的那些豪门子弟的浮夸纨绔。他就像他名字一样,如同山间一缕清澈温柔的风,拂过满是伤痕的心田,不带来任何负担。
他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他们素不相识,她如今狼狈如斯,一无所有,他图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但她太累了,身心俱疲,根本没有精力去深究。
或许,这只是命运在彻底碾碎她之后,施舍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吧。
她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狰狞的噩梦和残酷的现实都隔绝在外。但高烧带来的晕眩和身体深处骨髓抽取后的酸痛,依旧持续不断地折磨着她。她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不安和痛苦中,意识再次逐渐模糊。
顾清风虽然看着书,但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床上那个脆弱的身影。看到她似乎又昏睡过去,但眉头依旧紧锁,身体时不时地轻颤一下,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他放下书,轻轻走过去,动作极其轻柔地帮她掖好被角。
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脖颈皮肤,依旧有些发烫。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瘦削的脸上,最终停留在她那头被剪得乱七八糟、如同被狗啃过般的短发上。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嘴角也紧紧抿着,带着一种倔强而又令人心碎的弧度。
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让一个女子,在那样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剪断自己的长发,然后晕倒在冰冷的雨夜街头?
顾清风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想起昨晚在车上,她即使在高烧昏迷中,也依旧无意识地蜷缩着,手里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在不弄伤她的前提下,掰开了她的手指。
那是一枚……非常廉价的、女式的白金戒指。款式简单,甚至有些过时,边缘因为长期的佩戴已经有些磨损。
这枚戒指,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是羁绊?是纪念?还是……如同这头被剪断的长发一样,是决意抛弃的过去?
职业的敏感和心底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让顾清风觉得,救下她,或许不仅仅是出于一个医生的天职。
他站起身,拿着手机,轻轻走出了卧室,带上了门。
来到客厅,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李主任,抱歉打扰您,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顾清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客气和询问,“是关于前几天在你们医院血液科进行的那台骨髓捐献手术,捐献者是一位叫苏婉婷的女士……”
电话那头传来了回应。
顾清风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起初是平静的,但随着对方的话语,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逐渐变得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
“……是,我知道这不符合规定,但情况特殊……谢谢您告知。”
“……什么?捐献结束后立刻……我明白了。”
“……好,多谢李主任,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挂断电话,顾清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却无法驱散他眉宇间凝聚的寒意。
他缓缓抬起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阳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震惊,有怜悯,有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那个躺在里面,脆弱得如同琉璃娃娃般的女人,竟然经历了这样一场彻头彻尾的、残忍的利用和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