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琛在IcU抢救的消息,如同一声闷雷,在苏婉婷看似平静的生活里炸开,余波阵阵。她刻意不去打听,不去关注,甚至当顾清风偶尔提及医院那边传来的最新情况时,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一声,便迅速岔开话题。
她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照顾念念中,试图用忙碌填满所有思绪的空隙。“wan ting design”的发展蒸蒸日上,新的订单,新的设计,占据了她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晚上,她陪着念念,给他讲故事,陪他画画,用加倍的温柔来驱散孩子心中因绑架事件留下的阴影。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直到这天晚上。
她刚哄睡了念念,正准备起身去书房处理一些邮件,一只软软的小手却拉住了她的衣角。
“妈妈……”念念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清醒。
苏婉婷重新坐回床边,柔声问:“怎么了,宝贝?是不是又做噩梦了?”自从那件事后,她对儿子的任何一点情绪波动都格外敏感。
念念摇了摇头,在昏暗的床头灯下,睁着那双酷似陆寒琛的漆黑大眼睛,望着苏婉婷,小声地、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直白和困惑,问道:
“妈妈,黑色的爸爸……是不是病得很重?”
苏婉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呼吸骤然一窒!
他怎么会知道?!她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顾清风也不可能说!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念念怎么突然问这个?谁跟你说的?”
念念扁了扁小嘴,眼神有些躲闪,声音更小了:“我……我昨天在幼儿园,听到别的小朋友说……他们的爸爸妈妈在看手机,说……说黑色的爸爸要死了……”
孩子的世界简单而纯粹,他们还不懂得“死”这个字的全部重量,但却能本能地感知到那是一种非常严重、非常不好的事情。
苏婉婷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儿子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面没有恨,没有怨,只有单纯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或许还不完全理解“爸爸”意味着什么,但那个曾把他吓哭的“黑色爸爸”,那个在他被坏人围住时派人救了他的“黑色爸爸”,此刻在他小小的心里,似乎与“死亡”这个可怕的词语联系在了一起。
“妈妈,”念念见她不回答,小手紧紧抓着她的手指,那双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带着哭腔追问,“黑色的爸爸……会死吗?”
“死”这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从孩子稚嫩的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残酷的天真,狠狠地刺穿了苏婉婷所有伪装的盔甲!
她一直告诉自己,陆寒琛是生是死,与她无关。她恨他,怨他,巴不得他永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甚至觉得,如果他真的死了,她和念念或许才能真正获得永久的安宁。
可是……当这句话从她视若生命的儿子口中问出时,当她看到儿子眼中那纯粹的、为那个“黑色爸爸”可能消失而产生的恐惧和担忧时……她发现自己错了。
她无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出冰冷绝情的话。
那个男人,再十恶不赦,再偏执疯狂,他也是念念生物学上的父亲。这份血脉的联系,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斩断,也无法替念念去做抉择的。
她想起陆寒琛在法庭上那个诡异的笑容,想起他暗地里派人对念念不顾一切的守护,想起他为了清除威胁近乎自毁的疯狂……这些画面与她记忆中那个冷酷无情、伤她至深的男人交织在一起,混乱而矛盾。
而此刻,儿子眼中真实的担忧,像是一道强光,照进了她内心被恨意层层封锁的角落,让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恨意之下,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动摇。
她恨他,毋庸置疑。
可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念念长大后,问起他的父亲,她该如何回答?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并且死在了她对他最深的怨恨里?这会不会在念念幼小的心灵里,种下另一种阴影?
她一直想给念念一个充满阳光和爱的成长环境,远离所有的黑暗和仇恨。可如果陆寒琛真的因“病死”而彻底消失,这份源于死亡的、无法弥补的缺失,会不会本身就成为另一种形式的“仇恨”的遗产?
“妈妈……”念念见她久久不语,只是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她怀里,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妈妈你不要不说话……我害怕……黑色的爸爸会不会像艾米丽阿姨的小狗一样,去了天上就再也不回来了?我不要……我不要他去天上……”
艾米丽邻居家的小狗上个月因年老去世,念念难过了好久。此刻,他将“死亡”与他能理解的“去天上”联系了起来,恐惧变得更加具体。
儿子的哭声像是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苏婉婷心头的坚冰。她紧紧地抱住怀里柔软的小身体,感受着他的恐惧和悲伤,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她该怎么办?
继续用仇恨浇灌自己,也无形中影响孩子吗?
还是……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间的哽咽,用手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用尽可能温柔平静的声音安抚道:“念念不哭,不怕……他……黑色的爸爸,只是生病了,在医院里。医生叔叔和护士阿姨正在很努力地给他治病。”
她避开了“死”这个字眼。
“真的吗?”念念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抽噎着问,“那……那他会好起来吗?”
苏婉婷看着儿子充满希冀的眼神,那句“我不知道”在嘴边盘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能给儿子一个虚无的承诺,也无法狠心打破他此刻的期盼。
她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恨意与理性,过往的伤痛与对孩子未来的考量,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她心中撕扯。
最终,母亲的天性,以及对儿子心理健康的那份深沉的担忧,暂时压过了那蚀骨的怨恨。
她抬起手,轻轻擦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医生会尽力的。念念……希望他好起来吗?”
问出这句话时,苏婉婷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一阵阵发紧。她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念念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却异常认真:“嗯!希望!他虽然有点可怕……但是,他派人赶走了抓我的坏蛋……莉莎阿姨说,那是他派来保护我的……妈妈,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去天上……”
孩子简单的是非观里,谁保护了他,谁就是“好”的。那份源于本能的、对给予自己保护力量的父亲的雏形认同,在此刻超越了最初的恐惧。
苏婉婷沉默了。
她看着儿子纯净无瑕的眼眸,那里面映照出的,是她此刻复杂而苍白的脸。
是啊,无论陆寒琛出于何种偏执的目的,他确实在关键时刻保护了念念。这份事实,她无法对儿子否认。
而儿子此刻最直白的愿望——“不要他死”,像是一块投入她心湖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可以决定自己是否原谅陆寒琛,但她无权,也无法替念念决定,是否要彻底失去这个父亲——哪怕这个父亲,是如此的不堪和充满争议。
如果陆寒琛真的就此死去,那么“父亲的死亡”这件事本身,将会成为念念成长过程中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一个可能引发无数心理问题的根源。这远比一个活着的、但被法律隔绝在外的“坏爸爸”,要更加棘手和残酷。
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夹杂着那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生命消逝本能的悸动,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将念念重新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儿子柔软的发顶,闭上眼睛,喃喃地,像是在对儿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好……我们……不希望他去天上。”
“我们……希望他好好活着。”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苏婉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碎裂声。
那是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对陆寒琛毫无转圜余地的恨意壁垒,第一次,因为儿子的眼泪和最朴素的愿望,产生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一道名为“不忍”的裂缝。
夜色渐深,怀里的念念因为得到了母亲的安抚,再次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眉头已经舒展开来。
苏婉婷却毫无睡意。
她轻轻放下儿子,为他掖好被角,然后独自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城市中心那片璀璨的、象征着圣心医院方向的灯火,久久伫立。
恨,依旧在。
可那恨意之中,似乎混入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关于生命,关于宽恕,关于一个孩子未来心灵健康的,沉重而复杂的考量。
那个她曾立誓永不原谅的男人,正游走在生死边缘。
而她,因为儿子的一句话,内心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这一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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