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声,似乎还在耳中残留不去,但窗外,已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苏婉婷在柔软的被褥中醒来,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的清香和湖水特有的微润气息,取代了记忆里消毒水的冰冷和城市尘埃的浮躁。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湖面、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这里,安静得让人心慌,也让人贪婪。
她撑着手臂,试图坐起,小腹传来的微沉感和脖颈上已经结痂却依旧存在的细微刺痛,立刻将逃亡路上的惊心动魄拉回眼前。陆寒琛猩红的双眼,抵住太阳穴的冰冷枪口,顾清风紧绷的下颌线,以及自己那不顾一切的以死相逼……画面混乱而尖锐,让她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抚上腹部。
那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是她绝望中仅存的锚点,也是所有风暴的中心。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顾清风端着一杯温水和一小碟清淡的食物走了进来。他换下了之前那身沾染了尘埃与紧张气息的衣物,穿着简单的灰色针织衫和长裤,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些,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是沉稳而温和的。
“醒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婉婷摇了摇头,接过温水,指尖与他短暂相触,能感受到他指腹微凉的体温。“好多了。”她低声回答,声音有些干涩,“这里……是哪里?”
“一个朋友名下的湖边木屋,很安全,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找到。”顾清风言简意赅,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先吃点东西,你需要补充体力。”
他的体贴周到一如既往,甚至更加细致。但苏婉婷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深处藏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重。她知道那来自于哪里——那个让他瞬间失态的电话,以及他身后正在崩塌的家族帝国。
她低下头,小口喝着水,温热液体滑过喉咙,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意。愧疚感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来。是因为她,他才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与陆寒琛那样可怕的对手为敌,甚至可能拖累了他的整个家族。
“清风……”她抬起眼,声音带着微颤,“你家里……”
“没事。”顾清风打断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那些事情我会处理。现在,你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很安全,你安心养胎,什么都别想。”
他伸手,似乎想替她理一理额前的碎发,但指尖在半空中微微一顿,最终还是收了回去,转而将餐盘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看,我试着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苏婉婷看着盘中煎得恰到好处的鸡蛋和烤得松软的全麦面包,鼻尖微微一酸。他那样一个天之骄子,何曾需要亲手做这些。她拿起叉子,默默吃起来,食物很美味,但她却食不知味,每一口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仿佛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湖边小镇慢下了脚步。
木屋临湖而建,有一个宽阔的露台。每天,苏婉婷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露台的躺椅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和对岸层林尽染的秋色。顾清风将工作移到了这里,笔记本电脑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公务,键盘敲击声轻微而规律。
他很少提及国内的事情,但苏婉婷能从他不经意间蹙起的眉头,或是深夜讲电话时压低的、难掩焦躁的声音中,窥见冰山一角。陆寒琛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顾氏的情况恐怕远比他说得要严峻得多。
但他从未将这份压力传递给她分毫。
他会准时提醒她吃饭、吃药,会根据营养师的建议调整菜单。他会在她午睡时,悄悄调暗室内的光线。他会陪她在湖边栈道上缓缓散步,小心地搀扶着她的手臂,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台阶。
他们的交流并不多,很多时候只是安静的陪伴。然而,在这种极致的宁静和相依为命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似乎在悄然滋生。那不仅仅是感激,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相互取暖的依赖。
一天下午,阳光正好。苏婉婷靠在躺椅上,看着顾清风对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神情专注。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也照亮了他眼下的淡淡青黑。
她忽然想起逃亡路上,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后,想起他为了她,不惜与陆寒琛正面冲突,想起他此刻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却依旧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
心脏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感激、愧疚、或许还有一丝……心动的情愫,悄然蔓延。
但这感觉刚冒头,就被更深的挣扎压了下去。
她感激他,依赖他,甚至可能对他产生了超越友谊的情感。可她的心,早已在那场失败的婚姻和陆寒琛带来的巨大创伤中千疮百孔,还能完整地回应另一份感情吗?她腹中怀着别人的孩子,这个孩子未来可能会带来无尽的麻烦,她怎么能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潭?这对顾清风不公平。
她给不起他想要的爱情,至少现在给不起。这种认知让她在面对他的温柔时,倍感压力和痛苦。
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为了寻找内心的宣泄口,苏婉婷重新拿起了画笔。
顾清风为她准备了一个简易的画架和齐全的画具。起初,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涂鸦,线条杂乱,色彩灰暗,仿佛映照着内心的迷茫与创伤。
但渐渐地,她的笔触开始变得稳定。
她画窗外静谧的湖泊,画天空中舒卷的流云,画在湖面掠过水鸟。她的画风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过去那种精致却略显空洞的商业设计稿,而是注入了一种 raw、充满生命力的情感。
有一天,她低头看着自己微隆的小腹,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孕育生命的奇迹,是在绝望废墟中破土而出的新绿。
她调色,落笔。
画布上,开始出现扭曲、破碎的暗色线条,如同她经历过的痛苦与恐惧。但在那些破碎的裂痕中央,一抹极其柔韧、充满生机的嫩绿悄然探出,顽强地向上生长,最终绽放出一朵看似柔弱,却在风中傲然挺立的白色小花。背景是朦胧的、充满希望的暖光。
她给这幅未完成的作品,取名为《新生》。
这不仅是她腹中孩子的新生,更是她自己在炼狱中挣扎求存,试图重塑灵魂的新生。
顾清风偶尔会停下工作,静静地看着她作画。当他看到《新生》的雏形时,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艳和复杂。他看到了画中蕴含的痛苦与力量,看到了她的挣扎与希望。
“很美。”他轻声说,目光深邃,“婉婷,你拥有非凡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
他的肯定让苏婉婷心中微暖,但也仅此而已。她只是笑了笑,继续专注于笔下的世界,那里是她暂时可以逃离现实,安放灵魂的净土。
然而,宁静终究是偷来的。
一天夜里,苏婉婷被渴醒,起身去客厅倒水。经过书房时,她听到里面传来顾清风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痛苦和焦灼的声音。
“……我知道!王叔,我知道现在情况有多糟!股价腰斩,银行逼债,项目停工……但我现在回不去!我回去了,婉婷怎么办?陆寒琛的人像秃鹫一样在外面盯着!”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很久,顾清风沉默地听着,呼吸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疲惫到极点的声音说:“……告诉我爸,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顾家……让他……再坚持一下,等我安排好这边,我一定……”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下去。
苏婉婷站在门外,端着水杯的手指尖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她听不清电话的具体内容,但顾清风话语里的绝望、愧疚和两难,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他为了她,正在失去一切。家族,事业,甚至可能背负上不孝的罪名。
而她,除了默默地承受他的保护,还能做什么?这份恩情,太重了,重到她快要负担不起。
她悄无声息地退回卧室,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内心的挣扎如同海啸般汹涌。离开?她能去哪里?陆寒琛绝不会放过她。留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顾清风被拖垮吗?
《新生》的画架静静立在窗边,在朦胧的晨曦中泛着微光。那朵脆弱却坚韧的小花,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她:你的路,究竟在何方?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顾清风需要去镇上补充一些物资,并到一个有稳定信号的地方进行一场无法推迟的视频会议。
临行前,他仔细检查了屋子的安保系统,再三叮嘱苏婉婷:“我很快回来,最多两个小时。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有事立刻打我加密电话。”
他的谨慎让苏婉婷刚刚放松些许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嗯,我知道了,你小心。”
顾清风离开后,木屋里只剩下苏婉婷一人。周围的寂静被放大,湖水拍岸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甚至显得有些聒噪。她坐在画架前,却无法静心,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那条通往小镇的、空无一人的小路。
一种莫名的不安,如同潮湿的雾气,渐渐从心底弥漫开来。
她起身,想在书架上找本书打发时间,却无意中碰落了一本厚重的、看起来像是屋主留下的本地植物图鉴。书页散开,一张夹在其中的、略显陈旧的便签纸飘落在地。
苏婉婷弯腰拾起,便签纸上用一种优雅而克制的字体写着一行字,似乎是一句随手的记录:
“湖心岛东侧,每逢满月之夜,水波下有幽蓝微光闪烁,如坠星辰,当地人谓之‘泪湖之眼’。”
这行字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瞬间抓住了苏婉婷的心神。
“泪湖之眼”……
这个名字,配上那描述中幽蓝的微光,在她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奇异而美丽的画面,与她正在创作的《新生》中那破开黑暗的希望之光,隐隐产生了共鸣。
这像是一个意外的发现,一个只属于此地的秘密。
然而,在这短暂的出神之后,那股不安感再次袭来,甚至更加强烈。她走到窗边,仔细拉好每一扇窗帘,将自己彻底隐藏在木屋的阴影里。
她的目光落在画架上《新生》那柔韧的嫩芽上,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小腹。
这份偷来的宁静,究竟还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