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载着惊魂未定的顾清风和苏婉婷,在城市的脉络中穿梭,如同水滴汇入河流,巧妙地隐匿了行踪。他们没有前往任何火车站或汽车站,而是径直驶向了市郊一个更为隐秘的小型私人机场。
这里没有国际机场的喧嚣与庞大的客流,只有零星的几架小型飞机停在停机坪上,显得格外安静。顾清风显然早已安排妥当,他们抵达后,几乎没有停留,便被直接引导着登上了一架待命的、看起来颇为考究的私人飞机。
直到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引擎开始发出低沉的轰鸣,飞机在跑道上开始滑行、继而抬升,将那座充满了痛苦回忆和现实威胁的城市远远抛在下方,最终融入云层之上,苏婉婷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如同过度拉伸的皮筋,骤然松弛下来。
她瘫软在柔软宽大的航空座椅里,浑身脱力,额头抵在冰凉舷窗上,看着窗外翻滚的无尽云海,心中五味杂陈。有逃出生天的虚脱,有对未来的迷茫,更有一种仿佛被掏空般的疲惫。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经历了背叛、羞辱、病痛、绝望,又被迫以一场仓促的婚姻和一次惊险的逃亡来寻求生路,身心早已不堪重负。
顾清风坐在她旁边,递过来一杯温水,眼神里带着理解和关切:“睡一会儿吧,路程还长。到了那边就安全了。”
苏婉婷接过水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她确实需要休息,需要让过度消耗的精神和身体得到休息。她闭上眼睛,试图将脑海里那些混乱的、痛苦的画面驱散。
然而,身体的不适,却在她精神放松下来后,变得格外明显。
起初只是一种隐约的、闷闷的恶心感,盘旋在胃部深处。她以为是连日来的紧张和颠簸导致的肠胃不适,并没有太在意。但随着飞行时间的推移,那种恶心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强烈,如同潮水般一阵阵上涌。
飞机遇到一股微弱的气流,产生了一些轻微的颠簸。
就是这寻常的颠簸,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股毫无预兆的、强烈的呕吐欲猛地冲上喉咙!苏婉婷脸色瞬间一变,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
“唔……”她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
“婉婷?”顾清风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连忙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婉婷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她用力指着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慌乱地去解身前的安全带。
顾清风反应极快,立刻按响了呼叫铃,同时迅速帮她解开安全带,将她半扶半抱地搀扶起来,快步走向飞机上配备的、空间相对宽敞的洗手间。
刚进入洗手间,苏婉婷就再也忍不住,扑到洗手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她胃里空空,吐出来的只有一些酸水和胆汁,但那难受的感觉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剧烈的腹部收缩,牵动了骨髓采集后尚未完全恢复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酸胀的疼痛,让她冷汗直冒,浑身虚软。
顾清风一手稳稳地扶着她,防止她摔倒,另一只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眉头紧紧蹙起,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作为医生,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苏婉婷症状的不同寻常。这不仅仅是普通的晕机或者肠胃不适。这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呕吐,以及她脸上那不正常的苍白和虚弱……
一个模糊的、却足以让他心跳漏跳一拍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但他没有立刻说出来。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苏婉婷这一波呕吐过去,然后用湿毛巾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嘴角和额头上的冷汗,递上清水让她漱口。
“好点了吗?”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紧绷。
苏婉婷虚弱地点点头,靠在洗手池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感虽然暂时平息,但那种源自身体深处的不适感依旧萦绕不去。
顾清风扶着她回到座位,帮她调整好座椅角度,让她能更舒适地半躺着。他仔细询问了她最近几天的饮食和休息情况,苏婉婷都一一摇头,除了疲惫和紧张,并无特殊。
顾清风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沉吟片刻,看着苏婉婷依旧苍白的脸色,终于还是开口,语气尽可能的平静,以免吓到她:“婉婷,你……最近的月事,正常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让意识有些昏沉的苏婉婷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回想,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这半个月兵荒马乱,她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这个?
“……好像……推迟了几天?”她不确定地回答,声音微弱,“最近事情太多,我没太注意……”
推迟了几天……
顾清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那个模糊的猜测,瞬间变得清晰而具体,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算算时间……如果真的是……那很可能就是在苏婉婷离开陆寒琛之前,甚至可能就是在……她捐献骨髓前后!
这个可能性,让顾清风的心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担忧,有对苏婉婷身体状况的忧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果他的猜测成真,那么这个孩子的到来,对于刚刚逃离虎口的苏婉婷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一切都还是猜测,不能妄下结论,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给苏婉婷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可能是最近太累,加上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的内分泌紊乱。”顾清风选择了暂时隐瞒自己的猜测,用专业的口吻安慰道,“等我们到了地方,安顿下来,我带你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好好调理一下就好了。”
苏婉婷不疑有他,此刻她只觉得疲惫不堪,闻言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或许是吐过之后舒服了一些,或许是精神实在支撑不住,她很快便在飞机的轻微颠簸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顾清风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缺乏血色的脸,眼神复杂难明。他轻轻为她掖好毯子,然后沉默地坐在一旁,望着舷窗外无尽的云海,心绪却如同这云层一般,翻滚不定。
漫长的飞行终于结束。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异国他乡的机场。
踏上陌生的土地,呼吸着与国内截然不同的空气,苏婉婷心中那份逃离的实感才真正落定。但身体的不适依旧如影随形,恶心感虽然没有在飞机上那么剧烈,却始终隐隐存在,让她食欲不振,精神萎靡。
顾清风将她安置在早已准备好的、位于一个安静社区内的住所。这里环境清幽,生活便利,相对隐蔽,符合他“安全屋”的标准。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顾清风便以“全面身体检查,确保骨髓捐献后恢复情况”为由,带着苏婉婷去了当地一家以隐私保护着称的私立医院。
苏婉婷虽然觉得顾清风有些过于紧张,但想到自己最近确实虚弱,便也没有反对。
检查过程很细致。抽血、验尿、各项生理指标检测……顾清风动用了他的医学人脉,安排得快速而隐秘。
当大部分常规检查结果出来,显示苏婉婷除了有些贫血和体质虚弱外,并无其他器质性病变时,顾清风心中那份猜测的重量,又增加了几分。
最后一项,是妇科b超检查。
苏婉婷躺在检查床上,冰凉的耦合剂涂抹在小腹上,让她忍不住轻轻颤栗了一下。她看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心里莫名有些不安。这种检查,在她过去的认知里,似乎离她很遥远。
负责操作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医生,说着略带口音的英语。顾清风以家属和医生双重身份,陪同在旁。
探头在苏婉婷平坦的小腹上轻轻移动,仪器屏幕上显示出灰白相间的、不断变化的图像。
女医生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熟练地操作着仪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检查室内只有仪器发出的轻微嗡鸣声。
突然,女医生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在屏幕上某个区域凝住。她调整了一下探头的角度和力度,更加仔细地观察着。
顾清风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女医生的视线,落在那个小小的屏幕上。虽然他不是专科医生,但基本的影像学知识让他能辨认出一些关键结构。
当那个熟悉的、小小的、如同豆芽般的身影,以及其内那规律闪烁的、代表生命律动的小光点,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时——
顾清风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
女医生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转过头,看向躺在检查床上的苏婉婷,用清晰而愉悦的语调,说出了那句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话:
“恭喜你!”
她笑着,指向屏幕上的那个小生命:
“你怀孕了,大约6周。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好!”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
苏婉婷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到极致!她甚至怀疑自己因为身体不适出现了幻听!
怀……怀孕?
六周?
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僵直地躺在检查床上,一动不动。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难以置信的苍白!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反应。只有女医生那句“恭喜你”和“6周”在耳边疯狂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脏上!
六周……
六周前……
那正是她躺在医院里,刚刚为林薇薇捐献完骨髓,身体和精神都处于最脆弱谷底的时候!也正是陆寒琛拿着离婚协议,逼她签字的时候!
这个孩子……这个在她毫无准备、甚至是在她人生最黑暗时刻悄然降临的孩子……
是陆寒琛的!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感官,带来了灭顶的绝望和……巨大的恐惧!
她看着b超屏幕上那个模糊的、却代表着新生的小小影像,眼神空洞,脸色煞白,如同凝固的石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