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掠过凝香殿的庭院,光秃秃的梅枝在风中抖索,枝桠上残留的积雪被风撕扯下来,打着旋儿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殿内暖炉烧得正旺,与院外的酷寒形成两个世界,新来的小宫女捧着茶盏的手却依旧冻得发红,指节处甚至裂了几道细小的口子。她是昨日才被分到凝香殿伺候的,连假贵妃的脾性都没摸清,只知道这位贵妃娘娘素来爱洁净,对茶盏的温度、递奉的姿势都有严苛的规矩,此刻手心攥着的汗混着冻疮的疼,让她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娘娘,您要的雨前龙井。”小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茶盏往上递,手腕却在这时不受控制地一抖——许是暖炉的热气熏得她头晕,又或是廊下地砖结了层薄冰,脚下猛地一滑,整杯滚烫的茶水“哗啦”一声泼出去,大半溅在明黄色的云锦地毯上,绽开一朵丑陋的茶渍,剩下的几滴则精准地落在假贵妃的石榴红撒花裙摆上,洇出几个深色的圆点。
“废物!”假贵妃猛地拍案起身,紫檀木桌案被她拍得震颤,桌上的描金瓷瓶晃了晃,里面插着的几支新鲜红梅簌簌落了几片花瓣。她脸上那层平日里维持的温柔薄霜瞬间碎裂,眼底翻涌着不加掩饰的戾气,像被触碰了逆鳞的毒蛇,“刚进宫就毛手毛脚,是不是故意想烫死本宫?这云锦裙摆是陛下新赏的贡品,你十条命都赔不起!”
小宫女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咚咚”作响:“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拿布擦……”
“擦?”假贵妃冷笑一声,声音尖利如冰锥刮过琉璃,“你那脏手也配碰本宫的东西?来人!把这笨手笨脚的东西拖下去,重打二十杖!让她长长记性,知道什么是规矩!”
殿外值守的两个侍卫闻声立刻进来,一左一右架起瘫软的小宫女。小宫女吓得浑身筛糠,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喊着:“娘娘饶命啊!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您了……”可假贵妃只是嫌恶地别过脸,端起桌上没被碰倒的另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仿佛庭院里即将发生的血腥与她无关。
侍卫将小宫女拖到庭院中央,按在早已备好的冰冷长凳上。寒风卷着碎雪扑在小宫女露在外面的脖颈上,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单薄的秋裤根本挡不住即将落下的藤杖。旁边路过的几个宫人吓得赶紧低下头,脚步匆匆地想躲开,却又被假贵妃的目光扫过,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碗口粗的藤杖被侍卫高高举起。
“啪!”藤杖带着呼啸的风声落下,第一杖就打得小宫女惨叫出声,声音尖利得像被掐住的猫。单薄的裤料瞬间被血浸透,一道深紫的淤痕迅速鼓起,渗出的血珠顺着长凳往下滴,落在雪地上,滚出点点刺目的红痕,与周围的白形成惨烈的对比。第二杖、第三杖接踵而至,藤杖划破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小宫女的哭喊渐渐变得微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身子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随着杖势摇晃。
“陛下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声,朱见深的明黄色龙袍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口。他刚从御书房下朝,还带着一身朝堂的寒气,本是想过来看看假贵妃,却在踏入庭院的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他看着那藤杖一下下落在小宫女单薄的背上,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疙瘩,眼底的错愕渐渐沉成深不见底的冷。
假贵妃在殿内听到声音,脸上的戾气瞬间敛去,像是被人施了法术般,眼眶一红,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出殿门,到了朱见深面前便屈膝欲跪,却被他抬手止住。
“陛下……”假贵妃哽咽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肩膀微微耸动,“臣妾……臣妾不是故意要动怒的。一看到这宫女笨手笨脚的样子,就想起皇儿在时,连递杯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烫着臣妾……一时没忍住……”她捂着心口,哭得浑身发抖,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更添几分楚楚可怜,“臣妾知道错了,不该在宫里动这么重的刑罚,陛下,您罚臣妾吧……”
朱见深的目光掠过雪地里那片刺目的红,又落在假贵妃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沉默了片刻。寒风卷着血腥味和雪粒子掠过鼻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庭院里冻了整夜的碎雪:“二十杖已够她半条命,停手吧。”
侍卫闻言立刻停了手,藤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小宫女早已疼得晕死过去,后背的衣衫被血浸透,与皮肉粘连在一起,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那起伏的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假贵妃还在低声啜泣,用帕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等着朱见深的安慰。可朱见深却没再看她,只对身后的随侍太监吩咐:“让人把她抬去太医院,找最好的太医诊治,若是救不活,仔细你们的皮。”
“是。”太监连忙应下,招呼着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小宫女抬上软榻。
朱见深转身往殿内走,明黄色的袍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寒风,留下一声极轻的冷哼。那声息里的失望与疏离,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落在贵妃心上,让她瞬间僵在原地。暖炉的热气从殿内漫出来,拂过她的脸颊,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知道,自己这出戏,怕是快要演不下去了。
庭院里的梅枝还在风中抖索,雪粒子落在那滩血迹上,渐渐将其覆盖,却盖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血腥与谎言。
朱见深回到御书房,将奏折往案上一推,那摞厚厚的奏章在紫檀木上撞出沉闷的声响,却丝毫惊动不了他沉郁的心思。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落了薄雪的石阶,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短短时日,贞儿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他低声喃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冰花。记忆里的万贵妃,虽也有几分骄纵,却从不会对一个小宫女下这般狠手,那日在河边护着小皇子的急切是真的,可今日庭院里的戾气也是真的。难道真是失了孩子,才让她性情大变?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失子之痛固然锥心,可骨子里的温良,总不该变得这样快。他不愿再想这些缠绕心头的疑窦,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连御书房里熟悉的檀香都变得刺鼻。
“李德全。”朱见深扬声道。
贴身太监李德全连忙从门外进来,躬身候着:“奴才在。”
“去,把浣衣局的婉兰姑姑传来。”朱见深转过身,目光落在案角那几件叠着的旧常服上,“再找几件朕穿旧了的贴身衣裳,让她带来补补。”
李德全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奴才遵旨。”他跟在皇上身边多年,自然看得出陛下此刻心绪不宁。自从小皇子去了,陛下就没真正舒展过眉头,唯独前几日见了婉兰那姑娘,眉眼间才松快了些。想来是陛下觉得闷了,想找个清静人说说话。
朱见深重新坐下,指尖敲着桌面。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突然想见婉兰,或许是那日河边她捞起虎头帽时的急切太过真切,或许是她被泥污遮脸时那双清亮的眼睛太过坦荡。这宫里的人,要么像假贵妃那样藏着算计,要么像宫人们那样揣着敬畏,唯独婉兰,每次见她,不是在低头浆洗,就是在灯下缝补,安安静静的,像株不起眼的兰草,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韧劲儿。
哪怕不说什么,就看她坐在那里,穿针引线,将磨破的袖口缝补得平平整整,心里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似乎就能顺着那细密的针脚慢慢散开。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沫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朱见深望着窗外,忽然觉得这御书房太过空旷,连炭火的暖意都显得稀薄。他盼着婉兰能快点来,带着那股皂角与阳光混合的干净气息,驱散这满室的沉郁。
李德全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朱见深拿起一本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落在空白处,竟恍惚看见婉兰低头缝补的模样,手指捏着银针,穿过布料时带着极轻的“沙沙”声,那声音里,藏着这深宫难得的安稳。
廊下的雪越下越密,李德全领着婉兰来时,她肩上落了层薄薄的白霜,手里捧着个青布包袱,里面裹着针线笸箩和几件待补的旧衣。见了朱见深,她福了福身,声音清浅如溪:“奴婢婉兰,参见陛下。”
朱见深抬眼时,心头莫名一松。她还是那副样子,素色布裙,荆钗布裙,却比满殿珠光更让人顺眼。“起来吧,坐。”他指了指窗边的绣墩,“李德全说陛下要补衣裳?”
婉兰依言坐下,将包袱放在脚边,取出针线:“是。奴婢瞧着这几件衣裳料子扎实,补补还能穿。”她拿起一件半旧的湖蓝色常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陛下是想换素色线,还是用原色?”
“原色就好。”朱见深看着她穿针,银线穿过针孔时,她睫毛颤了颤,像停着只落雪的蝶。“你进宫多久了?”
“回陛下,一年多了。”婉兰指尖翻飞,针脚细密匀整,“从前在浣衣局,半年前才调去针线房。”
“浣衣局辛苦吧?”他想起那日河边的冰水,她捞起虎头帽时冻得发红的手。
婉兰顿了顿,笑道:“习惯了就好。冬日里水是冰的,夏日里衣裳堆成山,倒也热闹。”她从不诉苦,语气里带着股随遇而安的韧劲儿。
朱见深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完全被眼前的女子所吸引。只见她专注地修补着衣服,手中的银线在布上轻快地穿梭,仿佛跳舞一般。每一针都精准而细腻,留下的纹路如同时光的印记,悄然爬过墙壁。
御书房里一片静谧,除了窗外轻轻飘落的雪花,以及偶尔传来的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朱见深的心情原本有些烦躁,但不知为何,在这宁静的氛围中,他心中的不安竟然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凝视着女子手中的针线,那银线在她的指尖舞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而她的动作又是如此娴熟,每一个针脚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拖沓或犹豫。朱见深不禁想,这样的女子,是否也能将他心中的烦躁和忧虑,像这衣服上的破洞一样,用细密的针脚缝合起来呢?
忽然想起什么,他问道:“那日在河边,你怎么知道那是小皇子的虎头帽?”
婉兰手一顿,针尖差点戳到手指:“奴婢……奴婢瞧着那料子是贡品,绣的是虎头,猜的。”其实是前几日在御花园见过小皇子戴,只是不敢说自己留意这些。
朱见深看她耳尖发红,倒觉得有趣:“你倒是细心。”
婉兰低头抿唇,继续飞针走线。不多时,磨破的袖口便补好了,几乎看不出痕迹。“陛下瞧瞧,这样成吗?”
他接过衣裳,指尖拂过补丁,平整温热,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好,很好。”他忽然笑了,是这几日来头一次真心的笑,“比尚衣局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多了。”
婉兰也笑了,眼尾弯起,像沾了雪光。
窗外雪还在下,御书房里却暖了起来。朱见深忽然觉得,这深宫再冷,总有处角落,能让人安安稳稳缝好一件旧衣,守着点细碎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