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史的轿子行至御花园角门时,轿夫忽然脚下一滑,整顶轿子猛地倾斜。他踉跄着扶住轿壁,眼瞅着轿帘被风掀起,一个灰扑扑的布包从轿顶滚落,“啪”地砸在青石板上,散开的布角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什么东西?”李御史满脸狐疑地皱起眉头,心中暗自思忖着这包裹里究竟装着什么宝贝。他挥挥手,示意随从将那布包拾过来。
随从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捧到李御史面前,然后轻轻地放在桌上。李御史定睛一看,只见那布包鼓鼓囊囊的,显然里面装着不少东西。
他缓缓伸出手,解开布包的系带,将其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本厚厚的账册,封皮上用苍劲有力的字体写着“江南贡银流水”。
李御史心头一紧,他知道这账册的重要性。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然而,当他看到那页上的文字时,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永寿宫张迁监守自盗”这几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犹如一把利剑直刺他的心脏。更让他震惊的是,上面的朱印与内务府的印模竟然分毫不差,甚至连笔迹都带着张迁惯有的弯钩。
“大人,这……”随从见状,也被吓得瞠目结舌,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李御史紧紧地捏着账册,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那账册有千斤重。他的目光落在账册上的一行字上:“三千两贡银入私库”,这几个字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
突然,他的脑海中闪过柏贤妃父亲前日送来的帖子,上面写着“有要事相告,关乎国本,需大人亲查”。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心中暗自思忖着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李御史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账册揣进衣袖中,仿佛那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然后,他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毫不犹豫地说道:“回府!”
轿子刚走,假山后就转出个小太监,飞快地往锦绣宫方向跑。青禾在廊下接到消息时,柏贤妃正对着铜镜试新制的珠钗,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知道了,让周公公躲进荣嫔宫里,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荣嫔宫里的暖阁被封闭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风能够透进来。周太监蜷缩在一个狭小的柜子里,身体紧紧地贴着柜子的内壁,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他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流淌,浸湿了他的衣衫。他的手心里也全是汗水,紧紧地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
这块糕点是柏贤妃赏赐给他的,原本应该是美味可口的,但此刻在他嘴里却如同毒药一般,让他难以下咽。每咀嚼一口,都像是在吞咽自己的恐惧和不安。
外面,荣嫔正与宫女们谈笑风生,她们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柜门传进来,在周太监的耳边回荡。那笑声在他听来,仿佛是对他的嘲笑和讥讽,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而永寿宫这边,张迁被小莲“请”到偏殿,看着桌上那本真正的旧账册,脸白得像纸。“娘娘,奴才真的不知道!”他“噗通”跪下,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是刘总管逼我补的,他说……说只是走个过场!”
万贞儿没看他,指尖在账册上轻轻敲击。三年前的江南贡银案,她记得清楚——那三千两是朱见深私下拨给她,让她救济冷院旧人的,当时怕引人非议,才让内务府走了“永寿宫用度”的账。刘总管是吴皇后的人,当年经手此事,如今却让张迁补了监守名,显然是早有预谋。
“小莲,”她忽然开口,“去查刘总管最近跟谁走得近。”
小莲应声退下,张迁还在哭求:“娘娘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万贞儿抬眼,目光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回娘娘,八年了。”张迁哽咽着,“从冷院时就跟着您……”
“八年啊。”万贞儿轻轻叹了口气,“你该知道,我最恨背叛。”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将残茶泼在地上,“去慎刑司领二十板子,然后滚去守皇陵——念在旧情,留你一条命。”
张迁愣了愣,随即磕头如捣蒜:“谢娘娘开恩!谢娘娘!”
他被拖下去时,正撞见李御史捧着账册冲进永寿宫,两人擦肩而过,张迁瞥见账册上的字,忽然明白了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却被太监死死堵住了嘴。
“贵妃娘娘!”李御史跪在正殿中央,将账册举过头顶,“永寿宫太监张迁监守自盗,贪墨贡银三千两,证据确凿,请娘娘即刻将其拿下,以正宫闱!”
万贞儿看着那本仿造的账册,纸页边缘还带着刻意做旧的毛边,忍不住笑了:“李大人倒是勤勉,连本宫宫里的账都查得这么清楚。”她示意小莲接过账册,“只是这账册看着有些眼熟,倒像是……前文书房周太监的笔迹。”
李御史脸色一变:“娘娘何出此言?这是下官在轿旁拾到的,绝非伪造!”
“是不是伪造,查一查便知。”万贞儿端起茶盏,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小莲,去请柏贤妃过来,就说本宫得了本有趣的账册,想请她一同鉴赏——毕竟,柏大人治水有功,对银钱账目最是精通。”
李御史的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账册哪是什么“证据”,分明是人家早就设好的套,只等他一头撞进来。
柏贤妃接到消息时,正在给玉兰浇水。青禾慌慌张张跑进来:“娘娘,永寿宫派人来了,说……说请您过去看账册!”
柏贤妃握着水壶的手一顿,水流顺着花瓣淌下来,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湿痕。“知道了。”她放下水壶,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看来,这盘棋该让皇上也看看了。”
她走进永寿宫时,李御史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万贞儿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那本仿造的账册。“妹妹来得正好,”万贞儿笑得温和,“李大人拾到本账册,说张迁贪墨贡银,你瞧瞧,这笔迹像不像周太监的?”
柏贤妃接过账册,指尖划过“张迁”二字,忽然掩唇轻笑:“姐姐说笑了,周太监早已被贬去浣衣局,哪敢碰这些东西?倒是这账册上的印模,看着像内务府的旧章——刘总管最近不是总说账目不对吗?或许该问问他。”
正说着,朱见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龙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下闪着冷光。“你们在说什么账册?”他一眼瞥见地上的李御史,眉头瞬间拧紧,“李御史,你又在胡闹什么?”
李御史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开口,万贞儿却先一步起身:“陛下,是臣妾让李大人来的。”她将真正的旧账册递上去,“这是三年前江南贡银的册子,当时陛下让臣妾用这笔银子救济冷院旧人,臣妾怕引人非议,才托刘总管走了内务府的账,没想到被人仿造了假账,想污蔑张迁。”
朱见深翻着账册,看到上面“救济冷院”的批注,脸色沉得能滴出水。他抬眼看向柏贤妃,目光锐利如刀:“柏贤妃,你宫里的周太监,昨日为何会去锦绣宫?”
柏贤妃心头一紧,刚要辩解,荣嫔宫里的小太监却突然冲进来,跪在地上哭喊:“陛下!荣嫔娘娘宫里藏着个老太监,说是……说是锦绣宫送来的!”
一切都完了。柏贤妃望着朱见深冰冷的眼神,忽然想起冷宫里的表姐——她们费尽心机布的局,终究还是漏了破绽。而永寿宫的桂树在风里轻轻摇晃,落下几片新叶,像是在无声地宣告,这场由怨恨与野心掀起的风波,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朱见深的目光如寒刃,落在柏贤妃脸上时,她忽然伏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像是吓得失了魂。“陛下息怒!”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混着浓重的恐惧,“臣妾……臣妾确实见过周太监,但他是来求臣妾救他孙女的!”
“哦?”朱见深挑眉,语气里带着审视,“求你救孙女,要在你宫里待三个时辰?”
柏贤妃猛地抬头,眼里噙着泪,却恰好避开了那支暴露身份的玉兰簪:“他说……他说手里有能换银子的‘东西’,臣妾没当回事,只让青禾给了他些碎银打发。谁料想……谁料想他竟胆大包天,伪造账册陷害张公公!”
她转向李御史,忽然拔高声音,带着被蒙骗的愤怒:“李大人!你拾到的账册,莫不是这老东西故意丢的?他想借你的手扳倒贵妃,好让自己脱罪!”
李御史本就慌了神,被她这么一吼,竟真的愣在原地。柏贤妃趁机膝行几步,扑到朱见深脚边:“陛下!臣妾有证据!周太监的孙女在荣嫔宫里当差,前些日子还求荣嫔娘娘给她换个好去处——荣嫔妹妹,你说是不是?”
荣嫔被这突如其来的“攀咬”惊得站起身,手里的茶盏“哐当”落地:“你……你胡说!我只是……只是可怜那孩子……”
“可怜?”柏贤妃冷笑,眼泪却还在掉,“怕是可怜她祖父手里的账册吧!周太监说了,他仿造的账册,本想卖给荣嫔妹妹,是李大人抢先拾到了!”
殿内瞬间乱成一团。荣嫔又气又急,指着柏贤妃说不出话;李御史瘫在地上,只顾着喊“陛下饶命”;连朱见深都皱起眉,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扫视。
万贞儿端着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她看着柏贤妃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忽然明白——这女子比她想的更狠,竟能在瞬息之间,把祸水引向荣嫔和周太监。
“陛下,”万贞儿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却清晰,“柏贤妃既说周太监想卖账册,不如让侍卫去荣嫔宫里搜查。若真有仿造的底稿,便知是谁的主意了。”
朱见深点头:“准。”
侍卫很快从荣嫔宫里搜出一叠废纸,上面正是周太监仿造账册的草稿,边角处还沾着荣嫔宫里特有的兰花墨。荣嫔顿时面如死灰,瘫倒在地:“不是我……是周太监塞给我的!我没敢要……”
人证物证俱在,朱见深哪里还会不信?他指着荣嫔怒喝:“放肆!竟敢勾结外臣,意图构陷贵妃!降为末等更衣,迁居北三所!”
又看向李御史:“你识人不明,险些酿成大错,革去御史之职,贬为庶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柏贤妃身上,虽仍有疑虑,却已没了先前的厉色:“你虽不知情,却识人不清,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谢陛下恩典!”柏贤妃磕头谢恩,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笑。
荣嫔被拖下去时,死死瞪着柏贤妃,眼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而周太监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扔进了慎刑司,成了这场风波里最彻底的替罪羊。
殿内重归寂静,朱见深看着万贞儿,眼里满是歉意:“贞儿,又让你受委屈了。”
万贞儿摇摇头,望向窗外——锦绣宫的方向,隐约能看到那盆枯兰还立在廊下,只是不知何时,竟抽出了一丝新绿。
“陛下,”她轻声道,“这宫里的风,怕是还停不了。”
朱见深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有朕在,护得住你。”
而锦绣宫的暖阁里,柏贤妃正对着铜镜梳妆。青禾为她插上那支玉兰簪,声音里带着后怕:“娘娘,刚才真是吓死奴婢了……”
柏贤妃抚着冰凉的玉簪,镜中的自己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吓?这才只是开始。”她想起冷宫里的表姐,想起那叠被当作罪证的草稿——那是她早就让周太监仿好,故意塞给荣嫔的。
“去给冷宫送些炭火,”她淡淡道,“告诉表姐,好戏还在后头。”
青禾应声退下,柏贤妃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支玉兰簪上,折射出冰冷的光。她知道,这一次她躲过去了,但与万贞儿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永寿宫的桂花依旧飘香,只是那香气里,仿佛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宫墙深处,无人知晓,一场更隐秘的算计,已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