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敲到第七十二响时,天色已近黄昏。东宫的庭院里飘起了细雨,打在新抽芽的柳丝上,淅淅沥沥的,像谁在低声哭悼。万贞儿站在阶前,望着宫道尽头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朱见深入宫已近三个时辰,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姑姑,喝碗姜汤吧,天凉。”小莲端着个粗瓷碗走过来,碗里的姜汤冒着热气,“侍卫统领说,宫里的人刚来过,说殿下在乾清宫守着,让咱们别担心。”
万贞儿接过姜汤,却没喝,只是任由热气拂过脸颊。她怎么能不担心?皇帝驾崩,最是容易生变的时候。她想起去年朱见深偶然提起的,襄王朱瞻墡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还有几个手握兵权的边将,是当年跟着太上皇朱祁钰打过仗的,未必会真心臣服于新君。
“小莲,”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哑,“去把库房里那箱紫檀木牌取来。”
小莲一愣:“就是那些刻着‘东宫亲卫’的牌子?”
“嗯。”万贞儿点头,“让侍卫们每人领一块,贴身带着。告诉他们,今晚不论是谁来,没有我的手谕,就算是宫里的公公传旨,也绝不能开门。”
小莲虽觉得谨慎过了头,却还是应声去了。万贞儿望着她的背影,又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宫女,无权干涉朝堂之事,可她必须守好这东宫——这是朱见深的根基,是他最后的退路。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万贞儿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姜汤碗。
宫门被缓缓拉开,一匹黑马疾驰而入,马上的人翻身下马,正是朱见深身边的贴身内侍小李子。他浑身湿透,脸上沾着泥污,看到万贞儿,像是看到了救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万姑姑!快!快让侍卫备车,殿下让您立刻入宫!”
万贞儿心头一紧:“殿下出事了?”
“不是不是,”小李子喘着气,摆着手,“是……是礼部的人在拟遗诏,让殿下确认,可殿下说,有些事想问问您的意思。”
万贞儿愣住了。遗诏是国之大事,自有内阁和礼部的大臣拟定,怎么会轮到她一个宫女置喙?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却还是立刻道:“备车!”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乾清宫的角门外。雨还在下,宫道两旁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得地上的积水泛着冷光。万贞儿跟着小李子穿过长长的回廊,远远就看到乾清宫前的丹陛上跪满了大臣,黑沉沉的一片,像一群沉默的乌鸦。
朱见深就站在丹陛中央,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正背对着她,与一个身穿绯红蟒袍的老者说着什么,那老者是内阁首辅李贤,也是少数几个真心辅佐朱见深的大臣。
“殿下,万姑姑来了。”小李子低声通报。
朱见深猛地转过身,看到万贞儿,原本紧绷的脸色瞬间柔和了些。他快步走下丹陛,不顾周围大臣诧异的目光,一把抓住她的手:“贞儿,你来了。”
他的手很凉,带着雨水的湿意。万贞儿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知道他定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殿下放心,东宫一切安好。”
朱见深点点头,拉着她走到一旁的偏殿,屏退了左右,才低声道:“遗诏里有一条,说要尊吴氏为皇后,等我登基后立刻行册封礼。”
万贞儿的心沉了下去,却还是平静地问:“殿下觉得不妥?”
“何止不妥!”朱见深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李首辅说,这是吴瑾的意思,他联合了几个御史,说若不立吴氏为后,就是违背先帝遗愿,恐引起朝野动荡。”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们就是想用皇后之位,把吴家的势力插进后宫!”
万贞儿沉默了。她早该想到的,吴瑾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皇帝驾崩,新君未立,正是他们趁机夺权的最好时机。立吴氏为后,既能巩固吴家的地位,又能在后宫安插眼线,时时刻刻监视朱见深的动向。
“殿下想怎么办?”她问。
朱见深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我想废了这条。可李首辅说,如今人心未定,不宜与吴家硬碰硬。我……我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意思。”
万贞儿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南宫,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被幽禁在冷宫里,夜里总做噩梦,每次都攥着她的衣角问:“贞儿姐姐,我会不会永远都出不去了?”那时她告诉他:“别怕,忍一忍,总会有天亮的时候。”
如今,他长大了,成了即将登基的新君,却还是会在迷茫时问她的意见。万贞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软。
“殿下,”她缓缓开口,“臣妾觉得,李首辅说得对。”
朱见深愣住了,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你也觉得……我该答应?”
“不是答应,是暂且应下。”万贞儿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先帝刚驾崩,襄王和那些边将都在盯着。若是此时与吴家闹翻,他们说不定会借机生事,说殿下刚继位就迫害先帝选定的太子妃,于殿下名声不利。”
她顿了顿,继续道:“吴氏想当皇后,就让她当。后宫是殿下的地方,她就算当了皇后,又能翻起多大的浪?等殿下站稳了脚跟,清除了那些觊觎皇位的宗室,收拾了吴家的势力,到时候再废了她,也不迟。”
朱见深沉默了。他知道万贞儿说的是对的,是最稳妥的办法。可一想到吴氏要顶着皇后的头衔,在他身边指手画脚,甚至可能继续刁难万贞儿,他就觉得胸口发闷。
“可我不想委屈你。”他低声说,伸手拂去她鬓边的一缕湿发,“她当了皇后,对你……”
“殿下忘了,臣妾最会忍了。”万贞儿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当年在南宫都能忍,如今不过是多等些时日,有什么不能忍的?”她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殿下是真龙天子,将来要做的是经天纬地的大事,不必为了臣妾,耽误了大局。”
朱见深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知道,这“忍”字背后,藏着多少委屈和无奈。可他也知道,万贞儿说的是唯一的出路。
“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就按你说的办。”
他转身就要出去,却被万贞儿拉住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他:“这里面是晒干的艾草,能安神。殿下今晚要守灵,带着吧。”
朱见深接过锦囊,入手温热,还带着淡淡的草药香。他捏着锦囊,忽然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
“贞儿,”他看着她,目光灼灼,“等我。”
这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万贞儿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转身走出偏殿,重新站上那高高的丹陛,与李贤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面向众臣,缓缓颔首。
她知道,朱见深答应了立吴氏为后。
雨还在下,偏殿的窗户没关,冷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晃晃。万贞儿站在窗前,望着丹陛上那个孤零零的白色身影,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她不怕等,也不怕忍。她只怕,这条路太长,太险,他会忘了今日的承诺,忘了她。
可她又想起他刚才的眼神,那样坚定,那样执着。万贞儿轻轻吸了吸鼻子,将眼泪逼了回去。
不会的。她告诉自己。他是朱见深,是那个在南宫里抱着她哭着说“姐姐别走”的孩子,是那个为了护着她敢顶撞父皇的少年。他不会忘的。
夜渐渐深了,乾清宫的烛火亮了一夜。万贞儿在偏殿待到天快亮时,才乘着马车回了东宫。车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霜。
她知道,新的一天就要来了。而属于朱见深的时代,也终于要拉开序幕。只是这序幕背后,藏着多少刀光剑影,多少隐忍等待,或许只有她和他,才能知晓。
东宫的大门缓缓打开,万贞儿走下车,望着庭院里那棵刚抽出嫩芽的柳树,忽然觉得,这个春天,或许会比往年更冷一些。
天顺八年正月十七,卯时三刻,紫禁城的铜壶滴漏刚过第三滴,乾清宫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曳,随后便灭了。英宗朱祁镇的呼吸终是没能熬过这个格外凛冽的冬天,享年三十七岁。
消息像被寒风卷着的雪片,瞬间铺满了整座宫城。太和殿的鸱吻缠上了三丈长的白绫,从檐角垂落的冰棱裹着素帛,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百官披麻戴孝,从午门一直跪到乾清宫丹陛,一品官的素色朝服下摆沾着雪水,九品官的额头磕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翰林院学士捧着遗诏,声音嘶哑地念着“北境安,则社稷安”,风把字句吹散,落在朱见深的麻衣上——这位刚满十七岁的太子,腰间系着粗麻丧带,手里攥着先帝临终前紧握的那枚玉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灵堂设在乾清宫偏殿,白幡如林,纸钱的灰烬混着雪沫子飘进殿内,落在灵柩前的长明灯上。内官监的太监们哭得瘫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万岁爷”,却没人敢抬头看那具覆盖着龙旗的灵柩——他们都记得,昨日辰时,先帝还强撑着坐起来,问北边的军情,说“石亨的兵该出发了”。
此时的德胜门外,五万边军正踏着未消的积雪列阵。石亨的朱漆山文甲外罩着白麻布罩衣,甲片碰撞的脆响里,混着将士们系在盔缨上的白绫飘动声。破阵营的老兵们把两石弓拉得如满月,狼牙箭的箭头凝着冰,他们大多是从土木堡之役里活下来的,记得二十年前先帝亲征时的模样,也记得此刻肩上的白绫,不仅是丧服,更是军令。
中军的大纛旗在北风里猎猎作响,“大明北征”四个大字旁缝着的白绫边子翻卷不休,像在回应宫城里的哀戚。押粮的民夫把白腰带勒得更紧,粮车上“保境安民”的木牌落了层薄雪,那是先帝去年亲笔题的字,如今墨迹已有些褪色,却在雪光里透着沉甸甸的分量。神机营的铳手们呵出的白气凝成霜,五千支铳口对准北方,黑黢黢的枪管反射着天光,与宫城里摇曳的素烛遥遥相对——一个在哭送,一个在赴战,都朝着先帝牵挂的方向。
朱见深静静地站在角楼上,寒风呼啸着吹过他的身体,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石亨率领的队伍上。那支队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茫茫的风雪之中,仿佛被这漫天的飞雪吞噬了一般。
灵前的哭声依旧在继续,那是先帝的亲人们在为他的离去而悲痛欲绝。然而,朱见深的心中却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先帝也许并不想听这些哭嚎,而是更渴望听到那铁骑踏过漠北冻土的声音。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朱见深的麻衣上,瞬间融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这些水珠就像昨夜他没能忍住的眼泪一样,悄然地渗进了他的衣襟里。然而,与甲胄上的冰碴不同,这些眼泪似乎更能淬硬他的骨头,让他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感受到一丝温暖和力量。
天顺八年的正月,紫禁城被素白的丧服所笼罩,而德胜门则是一片铁灰色的肃穆。在这风雪交加的日子里,这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心碎的画面。
三十七岁的朱祁镇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这座他统治了二十二年的宫城中,而他未竟的志业,却如同那北征的马蹄一般,正无情地践踏着冰封的大地,向着更辽阔的北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