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儿屈膝应是,看向太子妃时,目光已带了几分疏离:“太子妃,请吧。”
太子妃被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再争辩,只能狠狠瞪了万贞儿一眼,跺着脚被内侍“请”了出去。
殿内重归安静,朱见深重新坐下,给万贞儿递了块桂花糕:“委屈你了。”
万贞儿接过糕点,咬了一小口,甜味漫开,心里却暖烘烘的:“能陪在殿下身边,奴婢不委屈。”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朱见深看着她沾了点心碎屑的嘴角,伸手替她拭去,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空气里忽然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那指尖相触的暖意还未散尽,万贞儿已慌忙低下头,将那块桂花糕往嘴里塞得快了些,仿佛要借此掩饰方才心头的悸动。朱见深看着她微红的耳尖,眼底漾起一抹浅笑,也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她小口吞咽,晨光透过窗纱落在她发间,竟比殿角那盆初绽的茉莉还要柔和几分。
这日午后,慈宁宫的李嬷嬷突然来了东宫。万贞儿正在廊下翻晒朱见深的旧书,见她来,忙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去:“嬷嬷怎么来了?”
李嬷嬷脸上堆着笑,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太后惦记你呢,让我来瞧瞧。说昨日见你脸色不大好,特意让御膳房炖了燕窝,让你补补身子。”她示意身后宫女把食盒呈上,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太后还说,太子妃那边你别往心里去,她年轻不懂事,太后已经敲打她了。”
万贞儿心中一暖,忙道:“替我谢太后惦记,这点小事,怎好劳动太后费心。”
“你呀,就是太懂分寸。”李嬷嬷笑嗔道,“太后说了,你跟着殿下受了不少苦,如今殿下看重你,是你应得的。只是这东宫不比别处,有些眉眼高低还是要瞧的,别让殿下难做。”
万贞儿点头应下,送走李嬷嬷后,捧着那碗燕窝,心里像揣了个暖炉。她知道太后的话意有所指——既要护着她,又要她懂得收敛,莫要让朱见深因她落人口实。
傍晚时分,朱见深从书房回来,见万贞儿正对着那碗燕窝出神,便走过去笑道:“怎么不吃?凉了就腥了。”
万贞儿回过神,忙端起碗递给他:“殿下也尝尝,太后特意让人炖的。”
朱见深却没接,只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给你的,我不馋。”
万贞儿拗不过他,只得张口吃下,甜糯的燕窝滑入喉咙,竟比往日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滋味。朱见深看着她吃完,忽然道:“贞儿,过几日父皇要去昌平谒陵,让我随行。这几日东宫的事,你多上心些。”
万贞儿一愣:“殿下要离宫?”
“嗯,大约要去五日。”朱见深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太子妃虽被禁足,可她的心腹还在,你凡事小心,若有难处,立刻让人去慈宁宫报信,太后会护着你。”
万贞儿心口一紧,却还是强笑道:“殿下放心,奴婢省得。倒是殿下在外,要保重身子,莫要贪凉。”
朱见深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些微凉意:“等我回来。”
三个字说得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万贞儿心湖,荡开圈圈涟漪。她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他还是个怯生生的孩童时,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说“贞儿姐姐等我回来”——那时他是去见被幽禁的生母,如今他是去随父皇谒陵,时光流转,他已长成能护着她的少年,可那份依赖与牵挂,却从未变过。
朱见深离宫的第三日,东宫便出了岔子。偏殿突然传来消息,说太子妃染了急病,上吐下泻,连太医都束手无策。万贞儿正核对着库房的账目,听闻此事,眉头不由得蹙起——太子妃被禁足后一直安分,怎会突然病重?
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刚走到偏殿门口,就见太子妃的贴身宫女哭着扑出来:“万姑姑!您快去救救娘娘吧!娘娘她……她快不行了!”
万贞儿心头一沉,推门而入时,却见太子妃躺在榻上,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床边还散落着几个空药碗。太医正摇着头往外走,见了万贞儿,叹道:“脉象紊乱,似是中了毒,可臣查不出是何毒物。”
万贞儿目光扫过榻边的药碗,忽然瞥见碗底残留着些许黑色粉末,心头猛地一跳——那粉末看着眼熟,倒像是前几日她翻晒旧书时,从一本医书里掉出来的“牵机引”残末,当时她瞧着陌生,便随手收在了妆匣里。
“这药是谁给娘娘煎的?”万贞儿沉声问道。
那宫女哭着道:“是……是奴婢按方子煎的,可方子是前几日万姑姑让小厨房给娘娘送点心时,顺带放在食盒里的呀!”
万贞儿如遭雷击——她何时给过太子妃药方?这分明是栽赃!
正慌乱间,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太后驾到——”
万贞儿浑身一僵,转头看向门口,只见太后在宫女簇拥下走进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几分探究与冷厉。太子妃的宫女见状,立刻跪爬上前,哭喊道:“太后娘娘!您可要为我家娘娘做主啊!是万贞儿!是她给娘娘下毒!”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万贞儿身上,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这一次,怕是躲不过去了。
太后的目光在万贞儿脸上停了片刻,又转向榻上气息奄奄的太子妃,眉头微蹙:“到底怎么回事?”
那宫女哭得更凶了,指着万贞儿道:“前几日万姑姑给娘娘送点心,食盒底层压着一张药方,说是对娘娘禁足时的郁气有好处。奴婢瞧着方子平和,便按方抓了药煎给娘娘喝,谁知……谁知喝了两日,娘娘就成了这副模样!”
万贞儿定了定神,屈膝道:“太后明鉴,奴婢从未给太子妃送过什么药方。那几日奴婢只按殿下吩咐,让小厨房送过两次清粥,绝无药方一事。”
“你还敢狡辩!”宫女猛地抬起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这便是药方!上面还有你惯用的朱砂印记呢!”
万贞儿望去,只见纸上的字迹娟秀,末尾果然有个小小的“贞”字朱印——那印是朱见深去年亲手刻给她的,说是让她管库房时用着方便,寻常时候从不轻易动用。
“这印……”万贞儿心头一紧,“并非奴婢所盖。”
“不是你是谁?”太子妃不知何时醒了,气若游丝地插了句,“除了你,谁还敢在东宫乱用私印……”话未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太后接过药方,指尖捻着纸角端详片刻,忽然看向万贞儿:“这方子上的药材,你认得吗?”
万贞儿低头道:“认得几味,多是疏肝理气的,只是……其中混了一味‘牵机引’的根须,少量无毒,若与其他药材相冲,便会积毒伤身。”她顿了顿,声音微颤,“前几日奴婢翻晒旧书,曾见过这味药的图谱,故而认得。”
“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既认得,又怎会用它害人?”
“奴婢绝无害人之心!”万贞儿急得抬头,眼眶泛红,“太子妃被禁足,是殿下的意思,奴婢若要害人,岂会选在此时自讨嫌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柏氏带着两个小太监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太后娘娘,方才奴婢在偏殿后院的花丛里捡到这个,看着像是万姑姑的东西。”
锦盒打开,里面竟是半包黑色粉末,与药碗底的残末一般无二,旁边还压着块碎玉——那是朱见深送她的玉佩,前日她清点库房时还戴在身上,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人证物证俱在,连万贞儿自己都觉得百口莫辩。她望着太后愈发沉凝的脸色,忽然福至心灵,屈膝道:“太后若信不过奴婢,可传小厨房当日送粥的厨子来问,便知奴婢是否夹带了药方。”
太后挥了挥手,李嬷嬷立刻领着两个太监去了。不多时,厨子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中,连声道:“回太后,那日送粥时,食盒是太子妃宫里的姐姐接过的,小人并未见什么药方……只是……只是那日太子妃的宫女曾借过小人的火钳,说是要夹炭盆,还回来时,上面沾了些朱砂印泥。”
“朱砂印泥?”太后看向那宫女。
宫女脸色一白,支吾道:“是……是奴婢不小心蹭到的……”
太后没再追问,只看向万贞儿:“你那方印,近日给谁碰过?”
万贞儿想了想,忽然道:“前几日太子妃让奴婢去她殿里取本书,说要抄《女诫》时参考,奴婢去时,印就放在妆匣里,许是那时被人动了手脚。”
真相渐渐清晰,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太子妃躺在床上,眼皮微微颤动,似是有些慌乱。
太后缓缓起身,走到榻边,伸手搭在太子妃的腕脉上,片刻后收回手,淡淡道:“哀家瞧着,你这病也无大碍,不过是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泄泄火罢了。”
太子妃猛地睁大眼睛:“太后……”
“闭嘴。”太后的声音冷得像冰,“哀家念你是太子正妃,给你留几分体面。从今日起,禁足永寿宫,非诏不得出,抄完《女诫》千遍再说。”
她又转向那宫女,厉声道:“挑唆主母、构陷宫人,杖责四十,发去浣衣局!”
宫女惨叫着被拖了下去,太子妃瘫在榻上,面如死灰。
柏氏捧着锦盒,怯生生道:“太后,这……”
“东西还给万贞儿。”太后瞥了一眼,“东宫清净日子过久了,总有些人想兴风作浪,该敲打敲打了。”
万贞儿接过锦盒,指尖触到那半块玉佩,眼眶忽然一热。她望着太后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明白——太后早已看穿了这场闹剧,方才的盘问,不过是为了让她自己挣出清白来。
暮色漫进偏殿时,万贞儿站在廊下,望着天边渐沉的晚霞,忽然想起朱见深临走时说的“等我回来”。她抬手摸了摸心口,那里正跳得平稳而有力——原来被人护着的滋味,是这般踏实。
而此刻的昌平,朱见深刚从皇陵祭拜回来,接到东宫的消息时,正坐在篝火旁擦剑。听闻万贞儿平安无事,他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剑穗上的玉佩晃了晃,映着跳动的火光,像极了他此刻滚烫的心。
“备马。”他起身道,“连夜回京。”
朱见深的马队抵达京城时,天刚蒙蒙亮。他翻身下马,不等内侍接过缰绳,便大步朝东宫走去,玄色披风在晨风中扬起弧度,带着一路风尘的急切。
刚过月华门,就见廊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万贞儿穿着件月白夹袄,手里捧着个食盒,见他来,眼睛倏地亮了,像落了星子进去,却又慌忙低下头,指尖绞着帕子:“殿下……您回来了。”
“嗯。”朱见深走近,才发现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没睡好?”
万贞儿摇摇头,把食盒递上前:“温着您爱吃的莲子粥,还有刚烙的葱油饼。”
他接过食盒,顺势握住她的手,触手微凉,便皱了眉:“怎么不多穿点?”说着便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她肩上,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淡淡的松烟香。
万贞儿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殿下路上累了吧?快进去用些东西。”
两人并肩往里走,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朱见深忽然道:“太子妃的事,你受委屈了。”
万贞儿脚步一顿,抬头看他,他眼中带着了然的温和,让她忽然就红了眼眶,却又赶紧别过脸:“不委屈,太后明鉴,奴婢没事。”
朱见深停下脚步,轻轻扳过她的脸,指腹擦过她眼下的青影:“以后再有人敢动你,不必忍着。”
他的指尖温热,目光沉而软,万贞儿怔怔望着他,忽然就笑了,像初春解冻的溪泉,清凌凌的。
廊外的柳梢上,刚冒了点新绿,风一吹,晃悠悠的,像极了此刻两人心底漾开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