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岁宴的喜乐像潮水般漫过宫墙,红绸在廊檐下翻飞,鼓乐声从太和殿一路传到御花园的角落。婉兰拎着半桶刚浣洗好的帕子,听着远处的欢腾,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她没回浣衣局,反倒绕到了御花园深处的小河边——这里偏僻,能躲开那些刺眼的喜庆。
岸边的柳树刚抽出细芽,被风吹得轻轻晃。婉兰蹲下身,将帕子浸在微凉的水里,指尖划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如果没有换脸这一劫,此刻自己也应该有孩子了吧,也该被朱见深抱在怀里,接受满朝文武的祝福吧?可如今,她只能躲在这里,看别人的热闹,尝自己的苦。
正发怔时,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混着“咿呀”的奶音。婉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虎头鞋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小胳膊小腿打着颤,手里还攥着个啃得湿漉漉的玉坠。
是小皇子。
他身后跟着的乳母不知去了何处,许是被宴上的忙乱绊住了脚。小家伙显然是趁人不注意,自己溜到了这僻静处,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河水里的倒影。
婉兰的心猛地一揪。这孩子粉雕玉琢,眉眼间确实有几分像朱见深,尤其是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像极了当年那个总爱缠着她的少年。可一想到他是假贵妃用来稳固地位的筹码,她又忍不住别过脸,喉咙发紧。
“咿……呀……”小皇子晃到她身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似乎想抓她垂在水里的帕子。
婉兰下意识地缩回手,站起身想躲开,却见小家伙脚下一软,“咚”地坐在了草地上,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她终究是狠不下心,蹲下身,轻轻扶他起来,拍了拍他衣上的草屑。
小家伙倒不怕生,被她扶起后,反而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她的袖口,奶音含糊地喊:“娘……娘……”
“哥儿!你怎么在这儿?”乳母慌张的声音传来,她一路小跑过来,见小皇子好好的,才松了口气,对着婉兰福了福,“多谢姑姑照看,这孩子太淘气了。”
婉兰摇摇头,没说话,转身往河边走,背影在喧闹的宫宴背景里,显得格外单薄。
小皇子被乳母抱走时,还在伸着小手往她这边够,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婉兰望着河水,抬手抹了抹眼角——这宫里的喜乐,终究是别人的。她的债,她的恨,她的执念,还得在这热闹的底色里,一步步去清算。
乳母抱着小皇子刚转身,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惊呼着向前扑去,连带着怀里的孩子一起摔进了冰凉的河水里。“扑通”一声闷响,水花溅起半尺高,两人在水里挣扎着,乳母呛了好几口,却死死把小皇子举出水面,嘴里含糊地喊着“救……救孩子……”
婉兰心头一紧,哪还顾得上别的,扯开嗓子大喊:“来人啊!有人掉水里了!快来救人!”她自己也急得往河边冲,可刚跑到岸边,就被湿滑的青苔绊了一下,差点也栽进去。
附近巡逻的侍卫听到喊声,提着长刀就冲了过来,领头的侍卫长眼疾手快,“噗通”跳进水里,一把抓住乳母的胳膊,另一只手托住小皇子,用力往岸边游。另一个侍卫也跟着下水,两人合力将人往岸上拖。
婉兰在岸边急得直跺脚,见小皇子的虎头帽漂在水面,伸手捞起来,只觉得那软乎乎的布料此刻沉得像块石头。等侍卫把人拖上岸时,乳母已经呛得说不出话,小皇子闭着眼,小脸憋得发紫,婉兰看的心都揪紧了,蹲下身想帮忙,却被侍卫长拦住:“姑姑退后!属下懂急救!”
只见侍卫长解开小皇子的衣襟,双手在他胸口轻轻按压,又低头做排气,反复几次后,小皇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虽弱,却让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婉兰扶着乳母坐起来,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看着被侍卫裹在披风里的小皇子,心里那点说不清的芥蒂,早被刚才的惊险冲得没了影。
乳母缓过劲来,抱着小皇子哭得发抖:“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多谢侍卫大哥!多谢婉兰姑姑!”
婉兰摇摇头,看着远处闻讯赶来的宫人,轻声道:“快把孩子抱去暖房,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她望着渐渐围拢的人群,心里忽然敞亮了些——这宫里的恩怨再深,也抵不过一条活生生的小命重要。刚才那一瞬间的焦急,是真的,不是装的。
小皇子的哭声尖锐刺耳,像针一样扎进众人心里。朱见深跟着万贵妃匆匆赶来,龙袍下摆扫过草地,脸上满是焦灼,一见被裹在披风里瑟瑟发抖的小皇子,声音都发紧:“快传御医!立刻!”
假万贵妃扑到小皇子身边,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哭声悲切:“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啊……” 她捶着胸口,肩膀剧烈颤抖,看着倒真像疼到了心坎里。
御医很快赶到,跪在地上为小皇子诊脉,片刻后起身回禀:“陛下,小皇子受了惊吓,又浸了冷水,身子发虚,今夜需好生照料,若能熬过今晚不发热,便无大碍。”
朱见深脸色铁青,猛地转向跪在地上的乳母,厉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让皇子落水?!”
乳母被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眼神慌乱地瞟向不远处的婉兰,颤声撒谎:“回陛下……是……是小皇子自己跑到溪边玩,奴婢撞见时,正见婉兰姑姑在旁。奴婢上前要抱回皇子,谁知……谁知婉兰姑姑突然伸脚绊了奴婢一下,奴婢站立不稳,才和小皇子一同掉了下去……”
“婉兰?”朱见深眉头拧成一团,眼中怒火更盛,“传婉兰!让她立刻过来!”
万贵妃在一旁“哭”得更凶了,抚着小皇子的背哽咽:“陛下,婉兰她就是个宫女,怎会做出这等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可若真是她……那也太狠心了,这可是皇家血脉啊……” 她句句似在求情,却字字坐实婉兰的“罪责”,眼角余光还悄悄扫过婉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周围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看得出,陛下此刻怒火中烧,婉兰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婉兰站在人群外,听着乳母颠倒黑白的话,指尖攥得发白——明明是乳母自己绊倒,如今却成了替罪羊。可看着朱见深盛怒的脸,和假万贵妃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她知道,这场祸事,躲不过去了。
婉兰低着头,裙摆扫过冰凉的青砖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知道,此刻堂上不仅有盛怒的朱见深,更有那个顶着她容貌的假贵妃——巧儿。若巧儿认出她这张脸下的真容,所有隐忍与筹谋都将功亏一篑。
她屈膝跪下,叩手在地,声音尽量平稳:“奴婢婉兰,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
朱见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平日里那点似曾相识的温和被寒霜覆盖:“婉兰,乳母说,是你伸脚绊倒了她,才让皇子落水?”
婉兰额头抵着地面:“陛下明鉴,奴婢冤枉!当时乳母抱着小皇子转身,脚下不慎磕到岸边的石头,才失足落水,此事河边青苔湿滑,石头上还留着磕碰的痕迹,绝非奴婢所绊。”
“你胡说!”乳母在旁尖叫起来,“明明是你站在岸边,见我要抱走皇子,故意伸脚绊我!若不是你,我怎会平白无故摔倒?”
乳母的尖叫声刺破空气,万贵妃(巧儿)缓缓抬眼,目光落在跪地的婉兰身上,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绝无半分亲昵:“你便是婉兰?抬起头来。”
婉兰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顺着脊椎滑落。她知道,这一抬头,若被巧儿认出昔日容貌,所有隐忍都将化为泡影。她死死攥着裙摆,指尖触到方才在河边沾到的泥土与青苔——那是她救小皇子时滑倒在地蹭上的。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在万贵妃不耐烦地蹙眉时,婉兰缓缓抬起头,却在抬头的瞬间,飞快地抓起裙摆,将带着湿泥与青苔的布料往脸上一抹。
“大胆!”万贵妃厉声呵斥,话音未落,便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只见婉兰的脸上糊满了黑黄的泥污,青苔黏在额角,原本清秀的五官被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透着惶恐与卑微。
朱见深也愣了一下,随即皱眉:“你的脸怎么回事?”
婉兰叩首在地,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回陛下,奴婢方才救小皇子时摔进泥里,脸被弄脏了。自知容貌粗鄙,又沾了污秽,怕污了陛下和娘娘的眼,故而不敢抬头。”
万贵妃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试图从泥污的缝隙中找到熟悉的痕迹,可那层泥实在太厚,连眉骨的轮廓都被遮得模糊不清。她冷哼一声,语气越发严厉:“本宫看你不是怕污了眼,是做贼心虚!乳母说你绊倒她,可有此事?”
“奴婢冤枉!”婉兰再次叩首,额头的泥点溅落在青砖上,“乳母抱着皇子转身时,脚下被河边的青苔滑了一下,绝非奴婢所绊!当时岸边的石头上还有磕碰的痕迹,陛下若不信,可派人去查验!”
朱见深看着她被泥污覆盖的脸,又想起她方才不顾一切救皇子的模样,心中的疑虑淡了几分。他对侍卫道:“去河边看看,是否有石块磕碰的痕迹,再传当时巡逻的侍卫来问话。”
万贵妃见朱见深似乎信了婉兰的说辞,心中不悦,却也不好再咄咄逼人,只得顺水推舟道:“陛下圣明,若真是误会,自然要还她清白。只是这宫女也太不知规矩,竟敢用污泥遮脸,冲撞圣驾,回头得好好教教规矩。”
婉兰低着头,感受着脸上泥污的冰凉,暗暗松了口气。方才那一瞬间的急中生智,总算暂时蒙混过关。但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巧儿的疑心绝不会就此打消,往后的路,只会更加难走。
她悄悄将沾着泥的裙摆往身后拢了拢,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只要能护住身边的人,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侍卫很快回来复命,手里捧着一块沾了青苔的碎石:“陛下,河边确有此石,边角处有新鲜磕碰的痕迹,想来是乳母失足时所撞。巡逻的侍卫也已带到,他们说远远看见乳母抱着小皇子转身时脚下打滑,并非有人所绊。”
乳母脸色瞬间惨白,瘫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不是的……陛下,是她……是她……”语无伦次的辩解在证据面前显得格外苍白。
朱见深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一脚踹在乳母身侧的地面上,震得尘土飞扬:“满嘴胡言!若不是婉兰及时呼救,皇子今日怕是……拖下去!杖二十,贬去浣衣局做苦力,永世不得再近皇子半步!”
乳母的哭嚎声渐行渐远,朱见深的目光落在婉兰脸上,眉头微蹙:“你脸上的泥污,擦了吧。”
“奴婢回去就马上清理”
“今日多亏了你。”朱见深的语气缓和了些,“若不是你呼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婉兰垂眸道:“能护小皇子周全,是奴婢的本分,不敢求赏。只求陛下日后能查明真相,莫要再让好人受冤。”
这话不卑不亢,倒让朱见深多看了她两眼。他想起御书房里她补衣的专注,想起她方才在河边捞起虎头帽的急切,心中那点熟悉感又悄然浮起。
“你倒是个通透人。”朱见深颔首,“既然不求赏,便升你为浣衣局的管事姑姑吧,往后宫里的衣物缝补,便交由你打理。”
婉兰叩首谢恩,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升了位分,离权力中心近了,离巧儿的视线也更近了。今日这一关虽过,却像在薄冰上又踩了一步,稍不留意便是万劫不复。
万贵妃在一旁冷冷看着,忽然笑道:“陛下既升了她的位分,往后便该更懂规矩才是。往后见了本宫,可别再这般慌慌张张了。”
婉兰心头一凛,知道这是在敲打她。她恭顺地应道:“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待朱见深带着万贵妃和小皇子离去,婉兰才直起身,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小莲和小灵儿匆匆赶来,见她没事,眼圈都红了:“姐姐,吓死我们了!”
婉兰握住她们的手,指尖冰凉:“没事了。但我们得更小心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