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的长廊阴冷潮湿,墙根处长着层薄薄的青苔。婉兰刚走出御书房的范围,转身往回走,就见对面的廊口转出个人影——是小莲。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多年未见,小莲的面容已不再如往昔那般青涩稚嫩,取而代之的是被生活磨砺后的成熟与沧桑。她的脸上,曾经的孩子气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风霜刻画出的深深痕迹,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一种沉甸甸的倦意。
如今的小莲,就连走路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仿佛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会踩碎那地上的影子一般。她的步伐轻盈而谨慎,似乎生怕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又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戒备。
而她手中端着的那个描金食盒,更是让人不禁联想到她刚刚从御膳房中出来。那精致的食盒,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它所承载的美食的珍贵与美味。
婉兰的脚步顿住了,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又酸又涩。当年一起熬过的日子忽然涌上来:夜里冷了,会悄悄把薄被往她这边挪……那些细碎的暖,是她在深宫里撑下去的念想。
她张了张嘴,想唤一声“小莲”,舌尖却像被冻住了。如今她是浣衣局的婉兰,不是当年的万贵妃。身份一旦拆穿,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怕是还要连累眼前这个人。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小莲已经走近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小莲端着食盒的手猛地一颤,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震惊取代,最后竟一点点凝起怨毒的狠厉,脸色也变得狰狞起来。
婉兰的心沉了下去。
她认得这眼神。当年在掖庭,小莲最恨的就是仗势欺人的巧儿——那时的巧儿不仅心眼小嫉妒心特别强,还经常做一些害人的事情,也没少冤枉小莲。一直以为,大家早就以为她死在了宫外。
“你……”小莲的声音发紧,像被砂纸磨过,死死盯着婉兰的脸,目光在她眉眼间反复逡巡,“你像……像一个人……”
婉兰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波澜,声音放得平稳:“姑娘认错人了。”
小莲却没移开视线,喉结滚了滚,眼神里的怀疑越来越重。可她看着婉兰身上那身靛蓝的浣衣局工装,再想起巧儿当年的华服,又摇了摇头。巧儿失踪那么多年,就算活着,也该是富贵荣华的模样,怎么会在浣衣局做个掌事姑姑?
“许是我看错了。”小莲喃喃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怕多生事端。她怀里的食盒还温着,是贵妃娘娘特意吩咐给皇上送的莲子羹,耽误不得。
她不再多看婉兰一眼,低下头,加快脚步从旁边走过,食盒上的金漆在廊下的阴影里闪了闪,很快就消失在长廊尽头。
婉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松了口气,手心却已沁出了冷汗。
廊里的风更冷了,吹得她鬓角的碎发乱飘。她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还在突突地跳。
原来,有些债,有些恨,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换了张脸,也还是躲不掉。
她转身继续往浣衣局走,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湿滑,像极了这宫里步步惊心的路。只是不知为何,方才小莲那狰狞的眼神,总在眼前晃,让她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冰。
夜露打湿了窗棂,小莲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的油灯立刻跳了跳,映出小灵儿凑过来的脸。
“今儿撞见个怪人,”小莲摘下沾着寒气的披风,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噼啪炸开,“长得极像当年那个巧儿,尤其是眉眼轮廓,瞧着就让人心里发紧。”
小灵儿手里的针线猛地顿住,针尖刺破了指腹,她却浑然不觉,眼睛亮得吓人:“巧儿?那个抢你月钱、还把我推下水池的巧儿?”声音里带着咬牙的劲,“她不是早该死在宫变里了吗?”
“谁知道呢,”小莲拨着炭块,火苗舔上她的指尖,“脸比以前平滑了,像是……磨去了些棱角,可那抬眼的样子,还有说话时微微偏头的习惯,太像了。”
“我得去瞧瞧。”小灵儿霍地站起身,针黹掉在地上都没捡,眼里翻着旧日的恨,“当年她把我推下水时,可不是这么好脾气的。若真是她,凭什么换了张皮就能安稳活着?”
小莲拉住她的袖子,火盆的光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别冲动,宫里不比别处,万一认错了,惹出祸事来……”
“认错?”小灵儿冷笑一声,弯腰捡起针,狠狠扎在布偶上,“她左眉骨下有个小疤,是当年偷东西被管事嬷嬷打出来的,藏不住。等我去浣衣局附近守着,准能认出来。”
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两人紧绷的影子,火盆里的炭渐渐红透,映得小灵儿的侧脸像淬了冰。当年那个在水池里挣扎的夜晚,冰冷的水和巧儿得意的笑,她可一刻都没忘。
小莲看着她眼里的光,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往火盆里又添了块炭。或许,有些事,总得弄个明白才算完。
天刚蒙蒙亮,宫墙的阴影还拖着长长的尾巴,小灵儿就缩在墙角的老槐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浣衣局的木门。露水打湿了她的袖口,凉丝丝的,可她浑然不觉,指尖紧紧攥着块石头——那是当年被推下水时,她死死攥在手里的,磨得边角都光滑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宫女端着木盆出来,水汽腾腾的,混着皂角的味道飘过来。小灵儿屏住呼吸,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每个人的脸。洗涮声、说笑声渐渐热闹起来,她却始终没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一点点往下沉,又忍不住想:再等等,她总会出来的。
清晨,太阳缓缓升起,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墙面上,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头逐渐升高,那道光线也慢慢移动,使得原本长长的影子逐渐缩短。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嘎吱声打破了宁静,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靛蓝色工装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她的手中端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仿佛一座小山般高耸。
女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然后侧身靠在廊柱上,轻轻地捶打着自己的腰部。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疲惫,似乎刚刚完成了一项繁重的工作。
就是这侧身的一瞬——左眉骨下,一道浅淡的疤痕在阳光下若隐隐现。
小灵儿浑身一震,手里的石头“啪”地掉在地上。那女子闻声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捶腰,动作间,脖颈处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和当年巧儿被烫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小灵儿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喊出声来。是她,真的是她!那些夜里反复回想的细节,那些以为早就模糊的恨意,此刻像潮水似的涌上来,烫得她眼眶发疼。
浣衣局的院子里正忙着浆洗衣物,木槌捶打石板的“砰砰”声此起彼伏。婉兰刚将一摞洗好的锦缎搭在晾衣绳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笑,像碎玻璃划过铁器。
“呦,这不是老相识吗?”
婉兰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就见小灵儿叉着腰站在院门口,头上簪着支银步摇,一身藕荷色宫装,明晃晃是贵妃身边一等宫女的气派。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眼神倨傲地扫过院里的人。
“你是……”婉兰垂下眼,声音平静,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衣角。
“怎么?才几年不见,就不认得了?”小灵儿往前几步,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婉兰的脸,最后落在她左眉骨下的疤痕上,嘴角勾起一抹狠厉,“巧儿,别装了!你以为换个名字,躲在这浣衣局搓洗衣物,就能把当年的龌龊事都抹了?”
“姑娘认错人了。”婉兰后退半步,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确实是小灵,如今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婉兰心里感到非常安慰,只是现在的小灵儿没认得出她,而自己却无法解释现在的身份,只能避开她的眼神。
“认错?”小灵儿猛地抬手,“啪”一声脆响,狠狠甩在婉兰脸上。
院里的捶打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呆了,捧着衣物的手停在半空,连皂角泡破了都没人察觉。浣衣局的宫女太监哪个不知道婉兰姑姑性子温和,从未与人结怨,这一等宫女怎么上来就动手?
婉兰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却抿成一条直线,没喊疼,也没辩解。
“当年你抢小莲的月钱,把我推下水池差点淹死,这些账,我可一笔都没忘!”小灵儿指着她的鼻子,声音尖得像要刺破耳膜,“如今我在贵妃娘娘身边当差,你却在这做下贱活计,真是报应!”
她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撕婉兰的头发,却被婉兰抬手挡住。婉兰的眼神冷了下来,不是怕,是沉郁:“我再说一遍,我是婉兰,不是巧儿。姑娘若再寻衅,休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你一个浣衣局的姑姑,敢对我不客气?”小灵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信不信我现在就禀明贵妃娘娘,说你冒充旧人,心怀不轨,让你这张脸彻底烂在诏狱里!”
院里的人都替婉兰捏把汗,青禾忍不住上前一步:“这位姑娘,婉兰姑姑一向本分,您……”
“滚开!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小灵儿瞪了青禾一眼,又转向婉兰,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识相的,就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再把你这掌事姑姑的位置让出来,我或许还能饶你一次。”
婉兰鬓角的碎发沾了点血珠。小灵儿见她这副模样,眼底掠过一丝得意,刚要开口嘲讽,却被身后突然传来的脚步声打断。
汪直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飞鱼服的银线在阴影里泛着冷光。他目光落在婉兰渗血的脸颊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转向小灵儿,语气听不出情绪:“贵妃宫里的人,倒是越发有规矩了。”
小灵儿心里一咯噔,忙屈膝行礼:“汪千户说笑了,不过是和婉兰姑姑闹着玩呢。”
汪直没理她,径直走到婉兰面前。他身形高大,阴影将婉兰完全罩住,抬手时,小灵儿还以为他要责罚,谁知他只是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瓷瓶,递了过去:“上好的去瘀药,宫里御药房配的。”
婉兰一愣,抬头时正好撞进他眼底。汪直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从眉骨的疤痕扫到渗血的唇角,那眼神里没有轻蔑,反倒带着点说不清的探究——或许是她看错了,竟从那探究里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谢千户。”婉兰接过药瓶,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指腹,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缩回手。
小灵儿看得真切,心里妒火中烧,却不敢发作——汪直虽不管后宫琐事,但西厂的权柄足以让她忌惮。她只能强笑道:“汪千户日理万机,怎的有空来这浣衣局?”
汪直收回手,淡淡道:“查点旧案。”他瞥了眼小灵儿,“贵妃还在等你回话,再磨蹭,仔细你的皮。”
小灵儿哪还敢多留,狠狠剜了婉兰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院里只剩两人时,汪直忽然开口:“她仗着贵妃的势,在宫里横行惯了,你不必总让着。”
婉兰低头擦去脸上的血迹:“千户说笑了,我只是不想惹事。”
汪直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还沾着点水汽,像刚哭过的小鹿。他忽然觉得,这浣衣局的皂角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药味,竟比宫里的龙涎香好闻些。
“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的。”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飞鱼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婉兰鬓角的碎发又飘了起来。
婉兰捏着那瓶药,指尖微微发烫。她总觉得,汪直刚才看她的眼神,不像看一个普通的浣衣局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