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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贞儿在混沌中漂浮了两日,终于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醒。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掀开一条缝,入目是斑驳的老旧的木墙,屋顶结着几缕蛛网,空气中弥漫着皂角与潮湿交织的气息。

“这是……哪里?”她低声呢喃,嗓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目光缓缓扫过屋内——一张简陋的木桌,两条长凳,墙角堆着半摞待洗的衣物,盆盆罐罐在屋角摆得齐整。这地方陌生得很,却又透着种莫名的熟悉,仿佛许多年前,她还未入宫时,乡下外婆家也是这般光景。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身影逆光而来。待那人走近,万贞儿才看清,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嬷嬷,穿着灰布宫装,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温和得像春日暖阳。

“姑娘醒了?”老嬷嬷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带着常年浣洗衣物的微凉,却让人安心,“可算退了烧,前两天烧得糊涂,嘴里净说些听不懂的话。”

万贞儿怔怔地看着她,喉头动了动:“大婶……这是哪里?”

“傻姑娘,在宫里哪能叫大婶。”老嬷嬷笑了,眼角堆起慈爱的褶子,“这儿是浣衣局。我姓王,你叫我王嬷嬷便是。前儿个我带着宫女们去护城河浣衣,就见你漂在芦苇荡边,脸朝下浮着,气息都快没了,赶紧让孩子们把你捞上来救了。”

她一边说,一边端过床头温着的药碗,碗沿还冒着丝丝热气:“快,把这姜汤喝了。你落水时呛了不少寒气,这是加了驱寒草药熬的,喝了能舒坦些。”

药碗递到面前,万贞儿才发现自己浑身酸软,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王嬷嬷见状,索性端着碗,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送到她唇边:“慢点喝,别烫着。”

姜汤带着辛辣的暖意滑入喉咙,一路暖到心口,驱散了些骨髓里的寒意。万贞儿眨了眨眼,看着王嬷嬷专注的神情,忽然想起黑风寨药屋里,自己给周烈喂药的模样,眼眶莫名一热。

“多谢王嬷嬷。”她轻声道,声音里终于有了些气力。

王嬷嬷放下碗,在床边坐下,打量着她苍白却难掩精致的眉眼:“看姑娘这模样,不像咱们浣衣局的人,倒像是……”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宫里的事,少说为妙。

万贞儿的心提了起来。她知道自己这张脸,在宫里太扎眼。若是暴露身份,别说查当年的事,怕是活不过今夜。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怎么会落到水里去?”王嬷嬷见她神色恍惚,又温声问道。

万贞儿的指尖在被单上蜷缩起来。万贞儿这个名字,如今在宫里是禁忌,提不得;巧儿虽是她在黑风寨的化名,可那身份与宫闱沾不上边,贸然说出来,反倒引人怀疑。

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刚抽芽的兰草上,兰草生得温婉,却有股韧劲。

“我叫……婉兰。”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温婉的婉,兰草的兰。”

婉兰,既藏了“万”的谐音,又取了兰草的素净,恰好能掩去过往的锋芒。

王嬷嬷念叨了两遍:“婉兰,好名字,像株安静的兰草。”她没再多问,只道,“看你这样子,定是遭了难。既然没处去,就先在浣衣局长住吧。虽说这里苦些,搓洗衣物累得慌,可胜在清净,没人勾心斗角。”

万贞儿点点头,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浣衣局,离长信宫不远,正是探查真相的绝佳之地。老天待她不薄,竟让她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踏入这是非之地。

“只是有一样,”王嬷嬷忽然压低声音,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你在这儿住,可得守规矩。尤其别往长信宫那边凑,那位贵妃娘娘……性子烈,咱们这些下人,远远绕着走才好。”

长信宫。万贵妃。

这两个词像针一样扎进万贞儿的心里。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冷光,声音依旧温顺:“我记下了,嬷嬷。”

王嬷嬷又叮嘱了几句“好生休养”,便起身去忙了。临走时,她替万贞儿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自家孙女。

屋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棒槌捶衣声,“砰砰”的,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万贞儿的心上。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这双手,曾戴过象征贵妃尊荣的金钏,曾为朱见深研过墨,也曾为周烈包扎过伤口。如今,它即将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搓洗那些绣着龙凤纹样的宫装。

也好。万贞儿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从最底层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总能摸到真相。那个占据她身份的假贵妃,那些构陷她的奸佞,还有……周烈。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执拗。周烈一定还活着。他那么好的水性,那么硬朗的性子,怎么会轻易被江水吞没?

“等着我。”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低语,声音轻却坚定,“我会找到你,也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她此刻的命运——看似困于一隅,却藏着无数可能。婉兰,从今天起,她就是婉兰了。在这深宫里,做一株不起眼的兰草,静静扎根,等待逆风翻盘的那一天。

在浣衣局住了半月,万贞儿——如今该叫婉兰了——渐渐习惯了这里的节奏。天不亮就起身,跟着其他宫女去护城河浣衣,冰凉的河水浸得指尖发红发僵,胳膊抡得酸痛,直到日头西斜才能歇下。

王嬷嬷待她宽厚,总偷偷多分给她一块窝窝头,或是在她搓不动大件衣物时,找个由头让她去晒衣裳,避开最累的活计。“看你身子骨弱,慢慢来,不急。”王嬷嬷总这样说,眼里的疼惜不作假。

万贞儿心里记着这份好,做事便格外尽心。她认得许多草药,浣衣局的宫女们常年泡在冷水里,手脚多有冻伤,她就趁着歇工的间隙,去宫墙根下采些艾草、生姜,偷偷煮了水,让大家晚上泡脚。起初还有人忌惮她来历不明,可泡过几晚后,冻伤处渐渐消肿发痒,便都对她热络起来。

“婉兰,你这法子真管用!”一个叫春桃的小宫女,手脚肿得像馒头,泡了三日就消了大半,看她的眼神满是感激,“你懂得真多,不像我们,除了搓衣裳啥也不会。”

万贞儿笑了笑,低头继续捶打手里的锦缎:“家里老人教的,不值当提。”她不敢多说,怕言多必失。

可她心里从不敢懈怠。白日里浣衣时,她总留意听宫女们闲聊,从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絮叨里,捕捉关于长信宫的蛛丝马迹。

“听说了吗?长信宫的贵妃娘娘又发脾气了,把新进的云锦都给烧了。”

“可不是嘛,前儿个还罚跪了三个小太监,说是给她梳头时扯掉了一根头发。”

“唉,这个万贵妃整日里疑神疑鬼的……”

后面的话被人悄悄打断,那人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嘘!别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万贞儿握着棒槌的手紧了紧。疑神疑鬼?看来那个假货日子过得并不安稳。也是,顶着别人的身份,终究是心虚的。

这日傍晚,她正把晒好的衣物往回抱,路过御花园的角门,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她本想绕开,却听见一个尖利的嗓音,像针一样刺进耳朵——是那个在江南追杀她的太监!

“……那两个贱人的尸首没捞着,你让咱家怎么跟娘娘交代?”太监的声音带着怒意,“虽说找到了些零碎物件,可万一……”

“公公放心!”另一个声音谄媚又急切,是长信宫的总管太监,“娘娘已经信了,昨儿个还赏了银钱呢!再说,就算他们没死,敢回京城吗?如今宫里宫外都盯着,他们只要露面,保管活不过三更!”

“哼,最好如此。”那太监冷哼一声,“荣尚书那边还等着回话,要是出了岔子,咱家第一个拿你是问!”

荣尚书!

万贞儿的心脏猛地一缩,抱着衣物的手不住发颤。果然是他和假的万贵妃是一伙的。

浣衣局的活计总也做不完,浆洗、晾晒、熨烫,手指常年泡在冷水里,裂开一道道细缝,抹上猪油才敢接着干活。可万贞儿总盼着天黑前能挤出片刻空闲——那时朱见深通常在寝宫处理奏折,窗纸上会映出他伏案的身影。

她会换上最不起眼的灰布衣裳,揣上块没吃完的窝窝头,沿着宫墙根的阴影往养心殿挪。路过巡逻的侍卫时,就装作捡柴禾的杂役,低着头快步走过。侍卫们大多认得这个总在浣衣局干活的“婉兰”,只当她是想捡些枯枝回去烧火,从不细问。

离养心殿还有几十步远,她就会停下,躲在那棵老槐树下。树身粗壮,正好能遮住她的身影。从这里望过去,能看见养心殿东暖阁的窗户,窗纸白净,偶尔有烛火晃动,映出那个熟悉的轮廓——朱见深总是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握着笔,写几笔就会停下来,揉一揉眉心。

万贞儿就站在树后,一动不动地看着。看他抬手喝茶,看他对着奏折皱眉,看他偶尔抬头望向窗外,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心还是会猛地一跳。

有一次,他似乎累了,推开窗户透气。晚风掀起他的衣袍,月光落在他鬓角的银丝上,竟添了几分落寞。万贞儿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差点忍不住喊出他的名字。可她不能,她现在是“婉兰”,一个随时可能被揭穿的假身份。

她悄悄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上面用烧黑的木炭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心。这是她白天在河边洗衣服时捡的,总想着哪天能有机会塞给他,又怕被人发现。

直到暖阁的灯熄了大半,她才会慢慢往回走。路上会遇见浣衣局的姐妹,问她去哪了,她就笑着说“去捡了些干柴”,然后从怀里摸出那块窝窝头,分一半给对方。

有回下着小雨,她还是去了。老槐树的叶子挡不住多少雨,没多久就淋得浑身湿透。可她舍不得走,因为暖阁的窗户没关严,她听见朱见深在里面咳嗽,一声接一声,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皇上,该歇着了,太医说您得按时歇息。”是太监的声音。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把那本奏折拿来,朕再看一眼。”

万贞儿站在雨里,听着他的声音,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她想起从前,他咳嗽时,她总会端着熬好的川贝雪梨汤进去,逼着他喝下,然后抢过他手里的奏折藏起来,说“天大的事明天再办”。那时他总会无奈地笑,捏捏她的脸说“就你胆大”。

如今,换了别人在他身边伺候,不知道会不会记得提醒他喝药,会不会抢他的奏折。

雨越下越大,她不得不往回走。走到半路,才发现那块画着心的鹅卵石不见了,许是刚才站在树下时不小心掉了。她心里空落落的,想回去找,又怕耽误了门禁时间,只能咬着牙往前走。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绕路去了老槐树下,仔仔细细找了一圈,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哪还有石头的影子。她蹲在地上,手指抠着泥土,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吓得赶紧站起来,却看见是个小太监,手里拿着块石头,正是她丢的那块。

“是你的吗?昨儿皇上开窗透气,看见树下有这个,让奴才拾着,说看着像宫里人画的,让问问是不是哪个宫女丢的。”

万贞儿的心跳得快要冲出嗓子眼,接过石头,指尖都在抖:“是……是我的,谢谢公公。”

小太监没多问,转身走了。她握着那块石头,贴在胸口,能感觉到冰凉的石头渐渐被体温焐热。她不知道朱见深认出这笨拙的画没有,可就这一点点牵连,也够她撑着再多等些日子了。

往后的日子,她还是会去老槐树下站着,只是不再躲躲藏藏,有时会故意让暖阁的灯光映出自己的影子。她总觉得,他会看见的,会认出她的影子,认出她站的姿势,就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他在灯下看奏折,她在旁边做针线,影子在墙上依偎着,连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宫墙太高,夜色太浓,可只要能远远看他一眼,知道他还好,她就有勇气再撑一天,再等一天。等那个能光明正大走到他面前,说一句“皇上,我回来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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