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里,周烈这夜终究是没睡踏实。天刚蒙蒙亮,他就揣着两把刚磨好的短刀往后山去了——说是去看看有没有迷路的野物,实则脚步不停,径直往那片长满野蜂的崖壁走。晨露打湿了裤脚,草叶上的尖刺划破了手背,他却浑不在意,眼里只盯着崖壁缝隙里那几处金黄的蜂巢。
等他捧着满满一罐新采的蜂蜜回到寨子时,日头已爬得老高。晒药场里,万贞儿正踮着脚翻晒高处的艾草,竹篮放在脚边,里面盛着半篮刚挖的蒲公英。周烈放轻脚步走过去,将蜂蜜罐往石桌上一放,“咚”的一声惊得她回过头。
“二当家?”她手里还攥着根长竹竿,看见他手背的划痕,眉头微微蹙起,“又受伤了?”
“小伤。”周烈把蜂蜜罐往她面前推了推,“新采的,比昨日那罐甜。”他说着,目光落在她竹篮里的蒲公英上,“挖这个干什么?”
“蒲公英的根能入药,”万贞儿放下竹竿,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替他擦去手背上的泥渍,“清热解毒,你总喝烈酒,泡水喝能好些。”
她的指尖很轻,带着草药的清香,擦过伤口时却格外小心,像怕碰碎什么珍宝。周烈僵着身子,任由她摆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还懂这些?”
“以前……看书学的。”万贞儿含糊道,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她其实记不清是在哪学的,只觉得这些草药的性子、用法,像是刻在骨子里,伸手就来。
周烈却没追问,只看着她将蒲公英根仔细理好,又拿出个小陶罐分装,动作娴熟又认真。他忽然觉得,这药屋的味道也没那么冲了,混着晨露和草木的气息,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魁当家让你去前院一趟。”一个喽啰气喘吁吁地跑来,见周烈也在,缩了缩脖子,“说是……宫里来的人快到山脚了。”
周烈的脸色沉了沉:“知道了。”待喽啰跑远,他才对万贞儿道,“你在屋里待着,别出去乱晃。”
万贞儿捏着陶罐的手猛地收紧:“宫里的人……来干什么?”
“谁知道。”周烈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屑,“无非是些摆架子的官爷,说不定是来查白虎山那伙杂碎的。”他顿了顿,看着她发白的脸色,又补了句,“别怕,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说完,他转身就往前院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像是怕晚了一步会出什么事。万贞儿望着他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知道,周烈或许猜到了什么,却在替她遮掩。
前院的气氛果然紧张。魁彪正拿着张画像,对着几个心腹指指点点,见周烈进来,把画像往他面前一摔:“你看看!宫里的人说要找这个女人,说是从宫里跑出来的贵人,悬赏千两白银,要她人头落地!”
“这……这不是巧儿吗?”一个喽啰指着画像,声音抖得像筛糠,“咱们寨里的药婆子,怎么成了宫里跑出来的贵人?还要……还要人头落地?”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滚油里,前院顿时炸开了锅。
“不能吧?巧儿天天在后院捣药,连寨门都少出,怎么会得罪宫里的人?”
“可这画像……眉眼鼻子,明明就是她啊!”
“千两白银……还要人头……这得是多大的仇?”
议论声嗡嗡地响,魁彪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捏着画像的边角,指节泛白——方才宫里的人递信时,他只瞅见“千两白银”四个字,压根没细看画像,此刻被众人一提醒,越看越觉得画中人眼熟,可不就是那个天天在后院劈柴捣药的娘们?
“他娘的!”魁彪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坛都晃了晃,“这娘们藏得够深啊!敢在老子的地盘上装疯卖傻!”
周烈的心早沉到了谷底。方才听喽啰说“人头落地”,他还存着一丝侥幸,此刻看着画像上那与万贞儿分毫不差的眉眼,再听着魁彪的怒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大哥,这画像……”他刚想开口辩解,却被魁彪狠狠一瞪。
“你看清楚了!”魁彪把画像往他脸上一甩,“这是不是巧儿?宫里的人说了,抓到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赏银千两!你说,这买卖做不做?”
画像“啪”地贴在周烈脸上,画中女子的凤钗刺得他眼生疼。周围的喽啰们眼神都亮了,千两白银,够他们分了钱散伙,回老家娶媳妇买地,谁还在乎一个药婆子的死活?
“做!怎么不做!”一个满脸横肉的喽啰喊道,“二当家,这娘们平日里就你护着,该不会是你早就知道她的底细,想独吞赏银吧?”
“放屁!”周烈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血丝,“她就是个普通药婆子,你们看错了!”
“看错?”魁彪冷笑,“老子看你是被这娘们迷昏了头!前几日替她挡巫师,昨日给她采蜂蜜,现在还想护着她?我告诉你周烈,这黑风寨我说了算!今天这赏银,老子要定了!”
他说着,拔出腰间的长刀,往地上一剁:“弟兄们,抄家伙!去后院抓那个娘们!谁先抓到,赏银多给一成!”
“好!”喽啰们顿时像打了鸡血,纷纷抄起兵器,呼啦啦往后院涌。
“谁敢动她!”周烈猛地拔出长刀,横在院门口,刀刃在日头下闪着寒光,“今日有我在,谁也别想进后院一步!”
“周烈你疯了?”魁彪又惊又怒,“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娘们,你要反了不成?”
“她不是来路不明!”周烈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她是我要护着的人!”
他说着,忽然抓起那张画像,双手猛地一撕!
“刺啦——”
精致的宣纸被撕成两半,画中女子的面容裂成碎片,凤钗断成两截。周烈还不解气,又将碎片狠狠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摔,抬脚死死碾踩:“什么贵人!什么赏银!老子不稀罕!谁再敢往前一步,休怪我刀不认人!”
喽啰们被他这股疯劲吓住了,脚步顿在原地。魁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烈:“你……你真是反了!来人,把周烈给我拿下!”
“谁敢!”周烈横刀立马,刀尖斜指地面,一滴血顺着刀刃缓缓滑落——方才握拳太用力,掌心被刀柄磨破了。
他看着眼前这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人,此刻却个个盯着后院的方向,眼神贪婪又凶狠,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大哥,”他声音平静了些,却带着种彻骨的寒意,“这黑风寨,我待够了。今日我护她走,你若拦我,休怪兄弟无情。”
说完,他猛地转身,一脚踹开旁边的柴房,从里面拖出一捆早已备好的干柴,往地上一滚,挡住了通往后院的路。
“想过去,先踏过我的尸体!”
日头爬到头顶,晒得人头皮发麻。前院的空气像凝固的铁块,周烈的长刀映着他决绝的脸,身后是通往后院的路,也是他此刻唯一想守护的方向。
后院的药屋里,万贞儿正透过窗缝往外看。她听见了前院的争吵,看见了周烈撕毁画像,看见了他横刀护在院门口。指尖攥得发白,泪水却无声地滑落。
魁彪看着周烈横刀而立的背影,胸腔里的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堵。他与周烈打小就在一处混,当年周烈替他挡过刀,他也曾背着受伤的周烈在山里躲了三天三夜。这份兄弟情,不是千两白银能砸断的。
“他娘的……”魁彪猛地啐了一口,将长刀插回刀鞘,刀柄被他攥得咯咯响,“周烈,你真当老子舍不得动你?”
周烈没回头,刀尖依旧稳稳地指着地面:“大哥若要动手,我绝不还手,但想进后院,除非我死。”
“你!”魁彪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看着周围蠢蠢欲动的喽啰,又看了看周烈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罢了!谁让老子当年欠你的!”
他往台阶上一坐,从怀里摸出烟杆,慢悠悠地填上烟丝:“给你两天时间。”
周烈猛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两天后,”魁彪点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沉得像山涧的石头,“要么,你把那娘们交出来,咱们兄弟还是兄弟,千两白银分你一半;要么,你带着她滚,永远别再踏回黑风寨一步。但丑话说在前头——”
他猛地抬起头,烟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眼底的狠厉:“若让我发现你俩还在附近晃悠,休怪老子不认人!到时候不光是她,连你周烈的人头,老子也敢拿去换赏银!”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前院鸦雀无声。喽啰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魁彪会让步。
周烈握着刀的手松了松,掌心的伤口黏住了刀柄,又疼又麻。他知道,这是魁彪能给的最大让步了。
“谢大哥。”他声音沙哑,对着魁彪的方向拱了拱手,却没收回长刀,“这两天,谁也别想靠近后院。”
魁彪没应声,只是狠狠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模糊了他的表情。
周烈转身,一步一步往后院走。每一步踩在石板上,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知道,这两天是魁彪给他的缓冲,也是给他的考验。可他没打算交人,更没打算独自走——他要带她走,走得远远的,让宫里的人、让黑风寨的人,再也找不到。
回到后院时,万贞儿正站在药屋门口等他,眼眶红红的,手里还攥着那把短刀。
“他们……”她刚开口,就被周烈打断。
“收拾东西。”他语气平静,走进屋开始翻找能用的物件——药箱里的草药得带上,她亲手缝的布巾要揣着,还有那罐没喝完的蜂蜜,也得装上。
“收拾东西?”万贞儿愣住了,“去哪里?”
“走。”周烈把东西往一个旧包袱里塞,动作麻利,“两天后,咱们离开这里。”
万贞儿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他,脸颊贴在他汗湿的背上,声音带着哭腔:“是我连累了你。”
周烈的动作顿了顿,反手拍了拍她的胳膊:“没谁连累谁。”他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从今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阳光透过药屋的窗棂,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远处前院的喧嚣还在隐隐传来,可这小小的药屋里,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万贞儿知道,前路必定艰险,宫里的追兵、黑风寨的眼线,还有她那些不愿回想的过往,都像张网在等着他们。可看着眼前这个愿意为她与整个寨子为敌的男人,她忽然觉得,再难的路,好像也能走下去。
她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小包晒干的龙葵,还有那块周烈送她的、用甘草做的糖球。
包袱很快就收拾好了。周烈掂了掂,不算重,却像压着千斤的分量。
“这两天,咱们得小心些。”他把包袱甩到肩上,拿起长刀,“魁彪虽答应了,可保不齐有想抢赏银的混小子来捣乱。”
万贞儿点点头,握紧了手里的短刀:“我不怕。”
周烈看着她眼里的坚定,忽然笑了。这笑容像山间的阳光,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有我在,你不用怕。”他说着,推开门,“我去寨墙那边看看,你在屋里等着,别乱跑。”
万贞儿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的背影,低头摸了摸包袱里的糖球,甜甜的味道仿佛从布包里透出来,暖了她的心房。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只要跟着这个男人,就有希望。
而前院的魁彪,还坐在台阶上抽烟。烟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情。他对着空荡的院子低声骂了句:“混小子……可别让老子失望。”
风从寨门外吹进来,带着山里的草木气息,也带着一丝山雨欲来的躁动。两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