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木窗被粗布蒙着,透进来的光线昏昏沉沉,落在床柱上捆着的人身上。真正的万贞儿被粗麻绳勒得手腕生疼,她微微偏头,目光撞进对面模糊的铜镜里——镜中是张蜡黄干瘦的脸,额角带着块新添的疤痕,眼窝深陷,全然是陌生的模样。
她张了张嘴,想喊,喉咙里却只发出细碎的气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巧儿不仅喂了哑药,那一下坠马时的撞击,更让她脑子里像是塞了团乱麻,前尘往事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我是谁……”她在心里无声地问,可答案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怎么也捞不上来。
窗外传来山匪的笑骂声,夹杂着碗碟碰撞的脆响。她缩了缩肩,本能地觉得害怕,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捆在这里,为何这具身体既熟悉又陌生。手腕用力挣了挣,麻绳勒得更紧,留下几道紫红的印子,疼得她眼眶发酸,却挤不出半滴泪——心里是空的,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连悲伤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墙角的药箱倒在地上,几片干枯的药草散落在脚边。她盯着那些草叶,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曾经天天都要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可具体是做什么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她看着自己这双手,指腹上没有常年握笔的薄茧,只有几道粗糙的裂口,这绝不是她该有的手。
“水……”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个模糊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个提着木桶的喽啰,见她醒着,啐了一口:“醒了?算你命大。”他把木桶往地上一墩,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当家的吩咐了,给你口饭吃,别饿死了。”
万贞儿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茫然。喽啰被她看得发毛,骂骂咧咧地扔了个干硬的窝头过来,窝头滚到她脚边,沾了层灰。
她低头盯着那窝头,胃里一阵翻腾,却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吃过这样的东西,在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可那地方是哪,跟谁一起,全都记不清了。
喽啰走后,屋里又恢复了死寂。她靠着冰冷的床柱,慢慢闭上眼。脑子里偶尔会闪过些零碎的画面:明黄的龙袍一角,烛火下摊开的账册,还有个跛着脚的人影总在眼前晃……可这些画面像水中的倒影,伸手去碰,就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争吵声,是大当家和二当家。
“那娘们醒了没?老子还等着问她宫里的宝贝藏在哪呢!”是大当家回标的声音,带着股酒气。
“大哥别急,巫师说她摔坏了脑袋,怕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二当家的声音听着温和些,却也透着算计,“依我看,不如把她卖到山下的窑子里,还能换些银子。”
万贞儿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可“窑子”两个字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她用力摇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粗糙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争吵声渐渐远了。她蜷缩在床柱旁,看着镜中那张陌生的脸,眼泪不停地流。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家在何处,更不知道为何会落到这般境地。只有心底那点莫名的骄傲还在——镜中的人虽然狼狈,可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不肯低头的倔强,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磨不掉,也忘不了。
夜色降临时,西厢房的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巧儿留下的那个哑仆,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哑仆面无表情地撬开她的嘴,把药汤灌了进去。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滑,她挣扎着,却只能任由那碗药落进肚子里。
药劲很快上来了,眼皮越来越沉。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又看向那面铜镜。镜中的人也在看着她,眼神里的茫然渐渐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取代——像是在说,不管你是谁,总得活下去。
是啊,活下去。哪怕记不起过去,哪怕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也得活下去。这个念头像颗种子,悄悄落进了她空白的心里。
而此时的皇宫里,巧儿正穿着华贵的宫装,坐在万贞儿的梳妆台前,让小莲为她描眉。铜镜里映出的,是那张属于万贞儿的、雍容华贵的脸。她笑着,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总觉得,黑风寨的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醒来,像一头蛰伏的猛兽,迟早要扑过来,撕碎她偷来的一切。
永寿宫的晨露总带着桂花香,小莲捧着铜盆进来时,见“万贵妃”正对着铜镜发呆。镜中的人眉如远黛,肤若凝脂,分明是日日相见的模样,可小莲总觉得哪里不对。
“娘娘,该梳妆了。”她将胰子递过去,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手背——从前娘娘的手总带着些薄茧,是常年核账册磨出来的,可这几日,那双手竟变得细腻光滑,连指节都透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
巧儿接过胰子,模仿着记忆中万贞儿的样子,用清水细细擦拭。她知道小莲在看,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丫头捧着发簪的手微微发颤,心里便有些发紧。
“今日戴那支东珠簪吧。”她开口,声音刻意压得沉稳,却还是比往日尖细了些。
小莲应着,将东珠簪插上。那珠子是皇上亲赏的,从前娘娘总说“太招摇”,多半时候都收在妆盒里,可这几日,“她”却日日戴着,连走路都要低头看几眼,像是生怕珠子掉了似的。
更让小莲犯嘀咕的是午后的茶。万贵妃素来爱喝云南的普洱,要煮得酽酽的,配一碟咸香的杏仁酥。可这几日,“她”却总让换西湖龙井,还得是新沏的,说普洱“刮胃”。昨日小莲按旧例端来普洱,“她”竟愣了愣,问“这是什么”,吓得小莲以为自己记错了。
最让她心里发毛的是夜里的账册。从前娘娘再累,也要核完当日的账才肯歇息,手指在“江南盐仓”“漕运损耗”这些字上划过,总能一眼挑出错处。可这几日,“她”对着摊开的账册,眼神总是飘的,翻了两页就说“乏了”,连张迁公公特意标注的“荣家旧账”都视而不见。
“娘娘,张公公……还没消息呢。”小莲忍不住提起,声音低低的。
巧儿正把玩着腕间的玉镯,闻言动作一顿,随即淡淡道:“许是凶多吉少了。”
小莲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从前谁要是说张迁一句不好,娘娘定会沉下脸来,可此刻,“她”的语气里竟听不出半分难过,仿佛在说个不相干的人。
夜里侍寝时,朱见深也察觉到了异样。他握着巧儿的手,忽然道:“贞儿,你从前总爱捏朕的虎口,说这里有劲儿。”
巧儿一愣,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她哪里知道这些?只能勉强笑道:“皇上记错了吧。”
朱见深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眼前的人明明长着万贞儿的脸,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一模一样,可那份从冷院一路相伴的默契,却像被什么东西隔开了。她不再会在他蹙眉时递上参汤,不再会在他说起朝政烦忧时,轻声说“臣妾给您念念账册解闷”,甚至连他习惯性晚睡,她都只说“皇上早些歇息”,再无从前那盏陪到深夜的灯。
这日晨起,小莲奉茶时,见“娘娘”正对着窗外的玉兰花出神。那株玉兰是当年张迁从冷院挪来的,娘娘总说“这花皮实,像咱们”。可此刻,“她”却问:“这是什么花?开得倒热闹。”
小莲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热水溅了满脚,她却浑然不觉,只定定地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脸,心头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这不是她们的娘娘。
巧儿被她的反应惊了跳,厉声道:“你发什么疯?”
这一声厉喝,倒有了几分万贞儿的影子,可小莲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忽然福至心灵,重重地磕了个头:“奴婢知错,娘娘息怒。”
起身时,她悄悄将一块碎瓷片藏进袖中。不管眼前的人是谁,她都得找到真正的娘娘——那个会在冷院分她半块窝头,会在她生冻疮时焐热她指尖,会对着账册皱眉却在看到玉兰花开时笑出声的万贞儿。
窗外的风卷着桂花香飘进来,落在巧儿新换的绫罗裙摆上。她抚着鬓角的东珠,只觉得这荣华来得越发不真切,却不知暗处,一双双眼睛正盯着她,像盯着一件穿错了的衣裳,等着揭穿的那一天。
朱见深坐在御书房,指尖捻着那枚曾给万贞儿的玉佩,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眉头微蹙。
“许是这次遭了大难,性子变了些也寻常。”他对自己说,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违和感。那日在渡口初见,她扑进怀里哭的模样,脆弱得像株被风雨打蔫的花,与往日那个遇事沉稳的万贞儿判若两人。他只当是受了惊吓,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细究。
可日子久了,那点不对劲总像根细刺,扎在心头。她不再陪他核账册,说“那些数字看着头疼”;他提起冷院的旧事,她竟茫然地问“冷院?臣妾记不清了”;甚至连他最爱的杏仁酥,她都推说“腻得慌”。
“皇上,该翻牌子了。”总管太监轻声提醒。
朱见深看着托盘里那枚刻着“贞”字的绿头牌,指尖悬在上面,迟迟没动。他想起从前,她从不争这些,只在他处理完政务后,端来一碗热汤,说“皇上歇会儿”。可如今,“她”却日日遣人来问安,送来的点心精致得不像她的手笔,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刻意的柔媚。
“就翻贵妃的吧。”他终是落了指,心里却暗忖: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她受了那样的罪,性子柔和些,贪点安稳,也是应当的。
巧儿接到旨意时,正在镜前试新制的凤钗。闻言嘴角一扬,对着小莲道:“你看,皇上心里终究是有我的。”她刻意模仿着万贞儿的步态,缓缓走进养心殿,见朱见深正对着一幅画出神,那画上是冷院的腊梅,是当年他亲手画的。
“皇上在看什么?”她柔声道,伸手想去抚画,却被朱见深不着痕迹地避开。
“没什么。”他转身,目光落在她鬓角的凤钗上,“这钗子太艳了。”
巧儿心头一紧,忙笑道:“是臣妾想着讨皇上欢心。”
“你从前从不戴这些的。”朱见深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你总说,‘皇上喜欢的,是我这个人,不是这些珠钗’。”
巧儿的脸瞬间白了,慌忙低下头:“皇上说笑了,臣妾……臣妾只是觉得,该学着精致些,才配得上皇上。”
朱见深没再追问,可那点疑虑却像潮水般漫上来。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陌生得可怕。可不等他细想,巧儿已扑进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皇上是不是嫌弃臣妾了?是不是觉得臣妾不如从前了?”
那哭声软绵,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像根羽毛搔在心上。朱见深叹了口气,终究是将她搂紧了些:“胡说什么,朕只是……心疼你。”
他又一次被蒙骗过去,只当是自己太过念旧,容不得她有半分改变。
而锦绣宫与荣嫔的住处,此刻正弥漫着压抑的怒火。
柏贤妃将一支玉簪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刺破了殿内的寂静:“死不了的东西!那样的劫难都能让她回来,真是命硬得克人!”
荣嫔坐在一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姐姐息怒。她能回来,未必是好事。我听说,她这次回来,性子大变,连皇上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柏贤妃抬眼,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哦?怎么个不对劲法?”
“听说她忘了许多旧事,连张迁那个老奴才都记不清了,对宫里的规矩也生疏得很。”荣嫔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依我看,这未必是坏事。她若是变了,就有破绽可寻。”
柏贤妃冷笑一声,走到窗边,望着永寿宫的方向:“破绽?就算有破绽,只要皇上护着,咱们也动不了她。”
“那就让皇上也护不住她。”荣嫔的声音里带着狠厉,“上次黑风岭没能得手,这次咱们换个法子。她不是忘了旧事吗?咱们就‘帮’她记起来,让她在皇上跟前说错话,办错事,一点点失了圣心。”
柏贤妃转过身,看着荣嫔,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有什么主意?”
“姐姐还记得三年前,她为了帮皇上查漕运案,曾扣押过户部的账本吗?”荣嫔笑得阴恻,“那账本里,可有不少能做文章的地方。咱们只需让人在皇上面前提起此事,再‘无意’中说出些她如今答不上来的细节……”
“好!”柏贤妃拍了下手,眼中燃起算计的光,“就这么办。咱们不仅要让她失了圣心,还要让她背上‘欺君罔上’的罪名!我就不信,这次她还能活着!”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上沙沙作响,像在为这场新的阴谋伴奏。永寿宫里,巧儿正对着铜镜练习万贞儿的笑容,却不知暗处的网,已悄然收紧。而朱见深,依旧在那点莫名的违和感与对“她”的怜惜中摇摆,浑然不觉自己守护的,早已不是那个陪他从冷院走到金銮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