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贤妃拎着食盒站在冷宫门口时,风卷着枯叶打在她石青色的宫装上,细碎的声响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铜环上的绿锈蹭了满指,她轻轻叩门,声音压得极低:“表姐?”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吴皇后的脸从缝里挤出来,头发像乱草一样缠在脸上,眼里蒙着层白翳,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食盒。“是你?”她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破锣刮过铁板,“胆子倒大,就不怕被人撞见?”
柏贤妃推开门扶她往里走,指尖被吴皇后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指甲掐进肉里。“左右这身子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她低声道,目光扫过墙角发霉的稻草,喉头发堵,“我带了枣泥糕,你当年最爱的。”
冷宫比想象中更糟,唯一的木桌积着厚厚的灰,吴皇后却宝贝似的在桌上摆着个裂了缝的瓷碗,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野菊。“你就不怕万贞儿的人看见?”吴皇后突然凑近,呼吸里带着霉味,“咱们这层关系,要是被捅出去,你这贤妃的位置怕是坐不稳。”
柏贤妃打开食盒,油纸包着的枣泥糕冒着热气。“谁会信呢?”她笑了笑,指尖抚过食盒上暗绣的柏叶纹,“当年选秀时故意错开的批次,入宫后从不照面,他们只当我是江南来的孤女,哪会想到我是你母亲妹妹的女儿。”
吴皇后盯着糕点上的枣泥,忽然一把挥开:“不吃!”她猛地拍向桌面,裂了缝的瓷碗晃了晃,“你这是在可怜我?还是怕我把你拖下水?”
“表姐!”柏贤妃提高声音,又慌忙压低,眼圈红了,“当年若不是你让父亲把我送远,我哪有机会进这宫?现在我能站稳脚,自然要护着你。”她从包袱里掏出件半旧的锦袄,“天凉了,穿上。”
锦袄袖口绣着缠枝莲,是当年吴皇后亲手教她绣的花样。吴皇后的手顿了顿,指尖抚过针脚,忽然嗤笑:“护我?你可知万贞儿最近在查漕运?那批被贪墨的粮草,账本上可记着你父亲的名字呢。”
柏贤妃的脸白了白,却挺直脊背:“账本我已经换了,用的是李总管的私章。”她凑近吴皇后耳边,气息微颤,“表姐,咱们藏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等个机会吗?你掌过六宫库房,那些太监宫女的把柄你都记着,我来递出去——”
“你想怎么做?”吴皇后的眼睛亮了些,白翳后的光刺破了混沌。
“万贞儿不是想查旧账吗?”柏贤妃眼里闪过狠劲,“咱们就给她递‘真账’,只不过,把当年经手的人,都换成她的心腹。”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等她自顾不暇,我再求皇上给你换个干净的住处——就说是……远房表亲,沾了我的光。”
吴皇后抓起桌上的枯菊往地上一摔,菊瓣簌簌落了一地。“好个丫头,”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当年的锐利,“不愧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接过锦袄穿上,指尖在柏贤妃手背上拍了拍,“但得加把火,让她知道,我吴月容的东西,抢了就得翻倍还。”
柏贤妃看着她眼里重新燃起的光,悄悄松了口气。风从窗缝钻进来,卷起地上的菊瓣,像一场迟来的约定。她们藏了太多年,从不敢在人前多说一句话,如今在这冷宫里,倒终于能像真正的亲人那样,把未说完的话,连同复仇的种子,一起埋进这冰冷的泥土里。
柏贤妃临走时,吴皇后突然从稻草堆里翻出个油布包,塞到她手里。布包沉甸甸的,隔着布料能摸到硬物的棱角。
“这是……”柏贤妃捏了捏,心头一跳。
“当年管库房时,我让小太监偷偷拓的印模。”吴皇后的声音压得极低,眼尾的皱纹里藏着狠劲,“内务府那几个老东西,谁没收过万贞儿的好处?他们的私章印模,都在里面。”她忽然抓住柏贤妃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记住,要让那些账册‘自己长腿’跑到李御史案头,做得干净些,别留下咱们的痕迹。”
柏贤妃点头,将布包塞进袖中,那里还藏着半块吴氏啃过的枣泥糕——是她特意留下的,万一被盘查,也好编个“给远房疯亲戚送食”的由头。
“我还能信谁?”吴皇后突然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冷宫的风灌进来,吹得她乱发纷飞,倒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端妃。”柏贤妃没有犹豫,“她儿子没了,心里恨着万贞儿呢。还有荣嫔,她阿玛去年被万贞儿的人参了一本,贬去了云南。”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会让她们以为,这是她们自己的机会。”
吴皇后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苍凉:“好,好。当年你总说我心思重,如今看来,你比我狠多了。”她转身往稻草堆里缩,背影佝偻得像团枯草,“走吧,别再来了。等事成了,记得在我坟头烧块枣泥糕。”
柏贤妃喉咙发紧,没再说什么,转身推门而出。冷宫的门在她身后“哐当”关上,像一道隔断生与死的界限。她快步穿过宫道,侍卫换岗的脚步声从拐角传来,忙将袖中的布包往更深里塞了塞,低头快步走过。
回到锦绣宫时,青禾正在廊下等得团团转,见她回来,慌忙迎上去:“娘娘,您可回来了!方才永寿宫的小莲来问,说您宫里的兰花枯了,要不要让花匠来瞧瞧——”
“枯了就扔了。”柏贤妃打断她,语气冷得像冰,“有什么可瞧的。”
进了暖阁,她立刻关上门,从袖中摸出那个油布包,倒在桌上。十几个木雕印模滚出来,个个刻得精细,边角处还标着名字:“张”“刘”“王”……都是内务府掌权的老太监。柏贤妃拿起刻着“张”字的印模,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是当年给万贞儿送过“暖情香”的张太监,他的私章,竟也在其中。
“娘娘,这是……”青禾端着茶进来,见了印模,惊得差点摔了茶盏。
“吴皇后给的。”柏贤妃拿起印模往朱砂盒里一蘸,在白纸上按了个红印,与她先前偷偷仿的张太监笔迹比对,竟分毫不差。她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像羽毛,“青禾,去备些上等的宣纸,再找个会仿笔迹的老太监,就说……我要练字。”
青禾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眼里闪过一丝兴奋:“奴婢这就去办!”
柏贤妃看着桌上的印模,指尖在“万”字印模上顿了顿——那是万贞儿当年在冷院时,太皇太后赏的私章,没想到吴皇后连这个都拓了下来。她拿起印模,在纸上重重一按,鲜红的“万”字像滴血,在宣纸上晕开。
“表姐,你看,”她对着空气轻声说,“这盘棋,该我们落子了。”
窗外的玉兰花瓣被风吹落,飘进窗棂,落在那枚“万”字印上,像给这无声的算计,盖上了一层温柔的伪装。而冷宫深处,吴皇后正对着那幅《寒江独钓图》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画中孤舟,忽然笑了——那孤舟的船舷处,藏着一个极小的“吴”字,是当年朱见深亲手题的,如今倒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等着吧,”她对着画中的孤舟说,“我会让她知道,这宫里的水,深着呢。”
夜色渐深,锦绣宫的灯亮到了天明。宣纸上,一张张仿造的账册渐渐成形,上面的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湿气,却已经注定要掀起一场席卷后宫的风暴。而柏贤妃不知道的是,永寿宫的小莲早已在锦绣宫墙角埋了个小陶罐,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万贞儿说过,这东西能驱虫,也能“闻出些不该有的动静”。
风穿过宫墙,带着艾草的清香和玉兰的甜香,在寂静的夜里悄悄蔓延。一场由冷宫里的怨恨和暖阁中的野心交织成的阴谋,正随着夜色,一点点缠上永寿宫的朱门。
天刚蒙蒙亮,青禾就领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太监进了锦绣宫。那太监是前文书房的笔吏,因仿先帝笔迹被废黜,平日里只在浣衣局打杂,此刻捧着砚台的手还在发颤。
“周公公,”柏贤妃推过一叠宣纸,指尖点着桌上的印模,“照着这些账册的样子,把日期改了,经手人……换成永寿宫的张迁。”
周太监眯眼一看,那账册上记的是三年前江南贡银的出入,原本的经手人是内务府的刘总管,此刻却被柏贤妃用朱砂圈了出来。他喉头滚动:“娘娘,这……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事成之后,我保你回文书房当差。”柏贤妃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间的玉镯,那玉镯是吴皇后当年给的,内侧刻着个极小的“吴”字,“若是不成,你现在就提着脑袋去见皇上。”
周太监脸一白,忙抓起狼毫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仿造的字迹与原册几乎无二,只是在“监守”二字后,悄然添了“永寿宫张迁”五字。柏贤妃看着那行字,忽然想起张迁——那是万贞儿最信任的太监,去年还替她往冷院送过棉被,如今倒成了第一个要被推出去的棋子。
“娘娘,端妃派人来了。”青禾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说她新得了些上好的东珠,想请您过目。”
柏贤妃挑眉:“倒是会挑时候。”她示意周太监继续,自己则捧着锦盒进了内室。盒里的东珠圆润饱满,在晨光下泛着冷光——这是端妃的投名状,去年她儿子夭折,太医院的脉案上写着“急病”,可端妃总疑心是万贞儿暗中使了绊子。
“告诉端妃,”柏贤妃把锦盒推回去,“三日后的赏花宴,让她多备些‘助兴’的话。”
青禾刚要退下,却被柏贤妃叫住:“把那盆枯兰抬到廊下,让人都瞧见。”
枯兰摆在廊下的第三日,宫里就传开了闲话——说万贞儿见不得锦绣宫的兰花比永寿宫的娇艳,暗地里让人浇了沸水。荣嫔听闻后,立刻带着两盆新培育的墨兰来访,话里话外都在抱怨万贞儿“独断专行”。
“妹妹刚得了些云南的普洱茶,”荣嫔笑得温婉,眼底却藏着怨怼,“听说万贵妃近日总失眠,不如送些过去?”
柏贤妃知道,那茶里定掺了东西——荣嫔的阿玛被贬,她恨不能生啖万贞儿的肉。“不必了,”她浅啜一口茶,“皇上昨日还说,贵妃娘娘畏寒,正用着太医院的新药方呢。”
荣嫔的脸僵了僵,随即笑道:“还是姐姐考虑周全。”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窗外的阳光落在枯兰上,倒像是给这虚伪的和睦镀了层金。
而此时的永寿宫,万贞儿正翻看着小莲递来的纸条,上面记着锦绣宫近日的动静:“周姓老太监入内,逗留三个时辰”“端妃、荣嫔先后到访”“廊下枯兰被人泼了脏水”。
“周太监?”万贞儿指尖在纸上敲了敲,“是不是前文书房那个?”
小莲点头:“正是,听说他仿字的本事天下无双。”
万贞儿忽然笑了,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纸角,很快化作灰烬。“看来,有人想跟我玩‘账册’的游戏。”她望向窗外,那里的桂树抽出了新枝,“张迁呢?让他把三年前江南贡银的册子给我找出来。”
张迁很快捧着账册进来,册页泛黄,边角处盖着内务府的朱印。万贞儿一页页翻着,忽然停在某一页——那上面记着“贡银三千两,拨永寿宫用度”,后面的监守人处,竟有个极淡的“张”字,像是后来补刻的。
“这是谁的笔迹?”她指着那字问。
张迁脸色一白:“回……回娘娘,是……是奴才的。去年整理旧档时,刘总管让奴才补的。”
万贞儿没说话,只是把账册合上。张迁额上的汗珠子滚下来,他伺候万贞儿多年,从未见她这般平静,却比发怒时更让人胆寒。
“你下去吧。”良久,万贞儿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张迁刚退到门口,就被小莲拦住。“公公,”小莲笑得无害,“娘娘说,让您去浣衣局领些新皂角,最近宫道上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张迁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而锦绣宫的周太监,此刻正捧着仿好的账册发抖。柏贤妃拿起其中一本,在末尾按上“张”字印模,朱砂红得刺眼。“青禾,”她把账册塞进个旧布包,“让人‘不小心’掉在李御史的轿子旁。”
青禾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布面的粗糙,忽然想起冷宫墙角的稻草——原来这宫墙里的算计,到头来都和那稻草一样,看着轻飘飘的,却能压垮人命。
风又起了,卷起廊下的兰花瓣,落在仿造的账册上。柏贤妃望着永寿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不知那棋盘的另一端,万贞儿早已捻起了棋子,只等她落子的瞬间,便要将这盘棋彻底掀翻。
冷宫里,吴皇后正用枯枝在地上画着什么。画到一半,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指缝间渗出了血。她望着地上未完成的棋局,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风声,像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厮杀,奏响了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