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言看楼下时翰章被巡捕“请”去问话,人群渐渐散了,才转身下楼。
刚走到茶楼门口,迎面就撞上两个熟悉的身影,脚步不由一顿。
“时先生?”常向生手里的报纸“啪”地掉在地上,声音里满是惊喜,“您怎么在这儿?”
常向阳则冷着脸,目光却上下扫视着时言,确认他无恙后,才松了口气。
时言弯腰帮他们捡报纸,指尖触到纸面“时记丑闻”的标题,唇角弯了弯:“来看场好戏。”
“真的是你!”常向生激动地搓着手,又觉得失态,挠了挠头,“我们还以为……”
“以为我不在北城了?”时言接过话,眼底带着暖意,“我一直都在。巧的是你们怎么会在北城?之前不是说要回老家吗?”
“是找到了活计!”常向生连忙道,语气里带着雀跃,“我在城南小学当了先生,教孩子们念书。向阳他……”
“在回春堂当学徒。”常向阳接过话,声音不大,却透着踏实,“掌柜的说我认得几种草药,肯收我。”
时言听得心里熨帖,开心道:“好啊,安稳就好。刚刚好到饭点,一起吃个饭吧。”
于是他们找了家僻静的小馆子,临窗而坐。
时言点了几个招牌菜,又要了一壶酒。他亲自给兄弟二人斟满,举杯道:“多谢你们之前的照顾,这顿我请。”
常向生连忙摆手:“时先生太客气了!你身体刚好,不能喝酒。”
话未说完,常向阳已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面无表情地把时言的酒杯挪到自己面前。
时言失笑:“向阳还是老样子。”
常向生无奈摇头,转而问道:“先生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一旁的常向阳啃着肘子,也含糊地问,“要是还没落脚,我们租的屋子有空房,你可以搬来我们这儿。”
“做点小生意。”时言夹了块豆腐,“等这边事了,就得离开了,不用麻烦你们。”
他说得轻松,没留意饭馆对面的车里,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边。
陆砚舟坐在车里,这个角度,他能看见那人低头笑的样子,看见他给那两个年轻人夹菜的动作,甚至能想象出他说话时温和的语调。
明明告诉自己,大概率又是个冒牌货。这一年来,那些刻意模仿言言的人,哪一个不是费尽心思讨他欢心?眼前这人,或许只是更聪明些,懂得用这种不经意的方式来引人注意。
可道理都懂,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却压不下去。
因为眼前的画面太鲜活,太家常,就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刺进他心里。
一年来,他记忆里的言言总是皱着眉,或是在火光里模糊成一片。他都快忘了,言言笑起来时,会有浅浅的小酒窝,会耐心听旁人说话,会把好吃的留给在意的人。
可这些,都不是对着他。
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闷得人喘不过气。
陆砚舟看着常向生拍了拍时言的肩,看着时言侧头听常向阳说话时微微倾斜的脖颈,只觉得那一幕刺眼得厉害,像有什么东西被人硬生生从他手里抢了去。
他知道自己这是自寻烦恼,明知道可能是假的,却还是因为对方和别人相谈甚欢而感到不悦,甚至带着点近乎幼稚的占有欲。
副官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偷偷看了眼少帅的脸色。咦,那紧绷的下颌线,那沉得要滴出水的眼神,和当初处理那些模仿者时,一模一样。
“查清楚了?”陆砚舟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副官连忙递上纸条,“此人名姓尚不可知。他一个星期前在北城出现,之前的来历查不到,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他顿了顿,递上一叠照片,“但查到些别的。今早时翰章的丑闻,源头就在他身上。有人看到他前几日和海蛇帮的人接触,《子夜快报》的老赵也说,爆料的证据是他送过去的。”
陆砚舟捏着照片的指尖微微用力,照片上是时言在码头货栈和面具人说话的侧影,身形清瘦。
和时翰章有关?还是亲手把时翰章拉下马的人?
陆砚舟沉默着,指节在照片边缘反复摩挲。车厢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他的思绪却乱了。
这人为什么要针对时翰章?是私仇,还是受人所托?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像闪电劈开浓雾,可他却不敢相信。
没记错的话,时言最恨的就是时翰章了。当年联姻的事本来落不到他妹妹头上,没想到时翰章不舍得,竟然想让时晚晴顶替。
如果他还活着,得知时翰章用毒染料敛财,用工人的命换富贵,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查不到来历,或许是刻意抹去了痕迹;和时翰章作对,符合言言对时家的憎恶;甚至连那双眼睛里的清亮和执拗,都和记忆里那个总爱和他拌嘴的人重合。
陆砚舟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期待。
会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期待像温水煮茶,慢慢在心底漾开,带着点烫人的温度。
可理智又像块冰,死死压着那点热,反复提醒他:别信,万一又是假的呢?
直到看见时言被常家兄弟扶着,脚步虚浮地往酒店走,陆砚舟才发现,所有的克制都是徒劳。那人喝了酒,脸颊泛着浅红,眼尾湿漉漉的,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车还没停稳,陆砚舟已经推门下了车。副官想跟上,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他看着常向生扶着时言进了酒店,看着服务生领着他们上了二楼,看着走廊尽头的房门关上。
里面的人,会是他的言言吗?
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烧起来,烧掉了他最后一丝犹豫。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时,常向生还在给时言盖被子。时言躺在床上,眉头微蹙,嘴里嘟囔着什么,显然醉得不轻。
“你是谁?!”
常向生惊得站起来,挡在床边,看着突然闯进来的男人,气势却被对方眼底的冷意压得矮了半截。
陆砚舟没看他,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床上面色潮红的人身上。
那双眼闭着,睫毛长而密,唇瓣因为喝酒显得格外红,连呼吸都带着点酒气的温热。
像,太像了。
像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的模样。
“把他带出去。”陆砚舟头也不回,低声吩咐。
门外立刻进来两个卫兵,丝毫不客气地架住了常向生。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常向生的喊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关门声截断。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砚舟突然有些忐忑,他一步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他缓缓蹲下身,视线和床上的人平齐,贪婪地描摹着那张脸。
醉酒让那人卸下了所有防备,眉头舒展着,唇瓣微微张合。陆砚舟伸出手,指尖在离他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微微发颤。
是真的吗?
他不敢碰,怕一碰,眼前的人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