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药圃时,暮色已沉。
顾宴修将玉瓶护在袖中,生怕夜露沾湿了蔫软的叶片。心底翻涌的悔意像钝刀磨着血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纵容时言入梦。
那些零碎的记忆残片,哪里值得他用命来换?
这般想着,顾宴修一动不动地守着,直到东方既白。
暖黄的光晕里,枝条的影子在墙上缩成小小一团。
辰时了,他按照温叙白教的方法,将药液滴在每一片蜷曲的叶尖。
当最后一滴落下时,最顶端那片叶子忽然极轻地颤了颤。
“言言?”他立刻俯身,却见叶片又恢复静止。
时言从沉睡中悠悠转醒,意识如晨雾般渐渐凝聚,他第一眼便看见顾宴修那张憔悴的脸。
男人眼下泛着青黑,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青玉瓶的边缘,眼神里盛着化不开的心疼。
“怎么瘦了这么多?”
时言想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透明的手指却穿过了顾宴修的额头。他这才想起自己仍是灵魂状态,不由得叹了口气。
顾宴修似有所感,突然抬头环顾四周,却又失望地垂下眼睫。
“宴修。”时言虚虚环住他脖颈,把脸贴在他耳畔,“我在这儿呢。”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进。”顾宴修头也不抬,依然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梨花树枝。
温叙白推门而入,目光在顾宴修憔悴的面容上停留片刻,摇头道:“你不会一整晚没睡吧?就这么怕小树妖入你的梦?”
他走近,俯身观察瓶中枝条。新生的嫩芽已经舒展开来,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翠色。
“恢复得不错,不出三日便能完全恢复了。”
听到这话,顾宴修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温叙白瞥了眼他,突然压低声音:“师妹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带着小树妖上路,总归不便。”
“我会带着他。”顾宴修斩钉截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瓶,“至于师妹,瞒着便是。她不知晓妖物之事最好。”
“带着?”温叙白挑眉,“让池悦知道你随身揣着个能化形的小树妖?她可是连你收只灵鹤都要酸三天的。”
窗外竹影婆娑,光斑在两人之间晃动。顾宴修沉默片刻:“就说是炼制净妖丹的药引。”
时言在一旁听得心头一暖,忍不住飘到顾宴修耳边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会护着我~”
虽然明知对方听不见,但看着顾宴修下意识护着他的样子,他还是笑得眉眼弯弯。
温叙白噗嗤笑出声:“名门正派首席弟子,撒谎倒是无师自通。”他忽然正色,“我随你们一同去上京。”
顾宴修抬眸看向他,眼神带着询问:“为何?”
温叙白的目光飘向窗外,难得显出一丝踌躇:“有些……旧事要了结。”
“终于决定去找她了?”
“……”温叙白耸耸肩,避开了直接回答。
顾宴修盯着他闪烁的眼神,沉默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许了他的同行。
时言好奇地凑到温叙白面前,仗着对方看不见自己,忍不住做了个鬼脸:“该不会是去找那个‘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吧?”
午时的山门前,池悦早已等候多时。她换了一身利落的杏色劲装,发髻高挽,腰间配着短剑。
见顾宴修走来,她眼睛一亮:“师兄!”目光却在他腰间的玉瓶上停留片刻。
顾宴修冷淡地颔首,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她的视线。
话音未落,她便看见了顾宴修身后的温叙白,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眼中满是错愕。
“温师兄?你也要去?”语气里的失落几乎要溢出来。她期盼已久的“二人游历”泡汤了。
“他另有要事需往京城一趟。”
顾宴修知道池悦在想什么,在她开口追问前便给出了解释,语气平淡无波,不带多余的情绪。
温叙白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冲她随意地摆了摆手招呼,又伸手去捏池悦的包袱:“哟,连五雷符都带了?师妹这是要去劈山啊?”
池悦一把拍开他的手,腮帮子微微鼓起。她偷偷往顾宴修身边挪了半步,却发现师兄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可疑的玉瓶上,甚至走路时都会用手护着,生怕被树枝刮到。
池悦抿了抿唇,明亮的眼神黯淡了几分,看着温叙白那张笑脸,心里郁闷极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能和师兄单独相处。温师兄来凑什么热闹!真扫兴!
她勉强压下不快,努力维持着笑容:“原来如此,那我们快些出发吧。”
三人(外加一个看不见的灵魂体)就此启程。
温叙白也跟着出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虽看不见时言,却猜那小家伙定在附近。这场戏,可有得看了。
“师兄你看,那片枫林多美!”
池悦突然指着远处,借机往顾宴修身边凑近。
顾宴修条件反射般往旁边一闪,动作大得差点撞上路边的树干。
时言在一旁看得灵魂体直冒烟,绕着两人飞速转圈:“不许靠那么近!顾宴修是我的!我的!”
温叙白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师妹,这枫叶确实红得漂亮,不如我帮你折一枝?”
池悦勉强笑了笑:“不、不必了。”眼睛却还黏在顾宴修身上。
这一路上,池悦简直像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
一会儿指着路边的野花野草问顾宴修是否认得,声音清脆悦耳;一会儿拿出精心准备的干粮点心,非要递到顾宴修手里;遇到一段湿滑难行的山路,她又“哎呀”一声,状似不稳地想往顾宴修身上靠。
顾宴修自始至终保持着疏离有礼的距离。花花草草的问题,他要么简单作答,要么干脆装作没听见;递过来的点心,他客气地道谢接过,却转手就收了起来,并未食用。
至于池悦的“踉跄”,他更是反应极快地侧身一步避开,只在她真要摔倒时,隔着衣袖用灵力虚虚扶了一把,避免了她出丑,却也断绝了任何肢体接触的可能。
每一次顾宴修巧妙地避开,时言悬着的心就能放下一点,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憋闷和醋意翻涌。
他看得分明,池悦那眼神里的倾慕和执着,简直像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窝子上。
偏偏他现在是个灵魂体!
除了无能狂怒地绕着顾宴修飘来飘去,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他却连一片衣角都碰不到,更别说像池悦那样,能光明正大地凑近说话。
“顾宴修!笨木头!你倒是离她远点啊!再远点!”
时言气得在顾宴修耳边无声呐喊,灵魂在空中烦躁地打转。
他眼睁睁看着池悦又一次寻机想扯顾宴修的袖子,而顾宴修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护着玉瓶的手背到了身后,另一只手自然地拂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这个动作让时言心里稍微熨帖了一点点,但看着池悦瞬间委屈又锲而不舍的眼神,那股无名火又蹭蹭往上冒。
他只能郁闷地飘在顾宴修头顶,对着池悦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拳头(当然,毫无效果),然后赌气似地穿过旁边一棵大树的树干,留下身后顾宴修神情微微一顿,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拂过发梢。
池悦望着顾宴修挺拔的背影,心中酸涩又执着。
她知道这样不对,可十年倾心,哪是说放就能放的?
只要没亲眼见到他心上人,她就不死心。
温叙白突然打了个喷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顾宴修身旁的空气,嘴角上扬。
这小树妖的醋味,怕是隔着阴阳两界都能闻到喽~
傍晚投宿时,池悦抢着要了顾宴修隔壁的房间,还殷勤地送来热茶点心。
时言飘在走廊里,看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神,灵魂体都快气成实质了。
“哼!”
他冲进顾宴修的房间,就算知道对方听不见,还是大声宣布,“今晚我要睡你怀里,反正你也推不开我!”
顾宴修正小心地将玉瓶放在枕边,忽然感觉一阵带着梨花清香的微风拂过面颊。
他愣了愣,嘴角微微上扬,手指轻轻点了点瓶中的嫩枝:“乖,别闹,好好休息。”
时言顿时什么醋意都没了,灵魂体软成一团,虚虚地环住顾宴修的腰:“你明明都感觉不到我,怎么知道我在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