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宴修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遭,温叙白那句“古怪得很”在脑海响起。
然而眼前的一切,忙碌的伙计、打着哈欠的掌柜、讨价还价的妇人都透着一股沉闷而真实的烟火气,似乎又佐证着某种表面的“正常”。
“饿了吗?”
顾宴修指了指街上支着红布篷的小面摊,“先吃点东西。”
摊子简陋,几张矮桌条凳,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支在炉上,白茫茫的水汽翻滚着,带着浓郁的面食香气。
时言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顾宴修读不懂的情绪。那不像饥饿,更像是……期待?
“两碗面。”顾宴修坐下,声音不高,“一碗多辣子,一碗清汤,不要荤腥。”
摊主是个寡言的妇人,系着油腻的围裙,见有客来,只抬了抬眼皮。
她闷闷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抓起两把雪白的面条,抖开,下入翻滚的沸水中。面条在乳白色的汤里舒展、沉浮。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便端了上来,粗瓷大碗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顾宴修那碗,红亮的辣油厚厚地铺在汤面上,油泼辣子的焦香霸道地窜入鼻腔,间杂着几粒油酥的花椒和碧绿的葱花。
时言面前那碗则清汤寡水,几根煮得半透明的青菜叶子静静伏在细白的面条上,只飘着几星油花。
“吃吧。”
顾宴修拿起桌上简陋的竹筷,正要下箸,却敏锐地察觉到对面那道专注的视线。
他抬眼,只见时言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里的动作,又低头看看自己面前那双同样粗糙的竹筷。
他学着顾宴修的样子,伸出两根手指,笨拙地去捏那两根细长的竹筷。
第一次,筷子从他指间滑脱,“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有些窘迫地飞快瞥了顾宴修一眼,又赶紧捡起来,再次尝试,这次总算勉强夹住了,但姿势僵硬得像个第一次握笔的孩童。
时言低头尝了一口自己的面。他的吃相很优雅,却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生涩,每次吞咽前都要轻轻吹三下,正好是顾宴修刚才示范的次数。
“好吃吗?”顾宴修问。
时言抬起头,嘴角沾着一滴清汤:“温暖的感觉……在喉咙里。”
他说着伸手碰了碰顾宴修的手背,“和你一样温暖。”
顾宴修愣住了。时言的指尖有些冰凉,却在接触的瞬间传递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触碰。
面条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顾宴修挑起一筷子吹了吹,余光瞥见时言正盯着他的碗看。
“想尝尝?”顾宴修故意问。
时言犹豫地点点头,却在筷子即将碰到红汤时被顾宴修拦住:“很辣,你受不了。”
“辣是什么?”时言的问题让顾宴修拿筷子的手顿在半空。
他想起古书中关于妖怪的记载,它们往往不懂人间滋味,不知冷热酸甜。
“是一种灼烧感,”顾宴修斟酌着词句,“像火,但不会真的烧伤你。”
“噢。”
时言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失落,却还是乖乖低头继续吃自己那碗清汤面。
顾宴修收回目光,继续吃自己那碗红艳艳的辣面。
他吃得专注,没注意到对面少年时不时偷瞄过来的眼神,那目光在红油面和他淡色的唇之间来回游移,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好奇。
“咦?”时言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几分真实的惊讶。
他放下筷子,指向顾宴修身后的某个方向,“那不是刚刚那个人吗?他怎么在这?”
顾宴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在街角巷尾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目之所及,只有寻常的市井百态,哪有温叙白的影子?他立刻意识到不对,猛地转回来——
已经晚了。
时言正慌慌张张地把一筷子红艳艳的面条往嘴里塞,那几根面条上裹着厚厚一层辣油,看起来就很辣。他动作太快,以至于有几滴红油溅到了他下巴上。
他急不可耐地把面条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眼睛因为得逞而亮得惊人,甚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但下一秒,那笑容在舌尖接触到辣味的瞬间凝固了。
顾宴修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清楚地看到时言的表情从得意到震惊,再到痛苦的全过程。
小树妖的眼睛瞪得溜圆,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
“呜——!”
时言终于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哀鸣,眼泪瞬间盈满眼眶,要掉不掉地悬在睫毛上。
他手忙脚乱地去抓桌上的水杯,手指却因为辣意带来的麻痹而颤抖,差点打翻杯子。
顾宴修眼疾手快,一把抄起水杯塞进他手里。
时言几乎是抢过杯子,仰头就往嘴里灌。
他喝得太急,透明的水流从唇角溢出,顺着下巴滑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顾宴修的前襟上,留下几点深色的圆斑。
“慢点。”
顾宴修看着时言被辣得通红的脸和湿漉漉的眼睛,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少年此刻的模样实在狼狈,眼角泛红,鼻尖也红,嘴唇因为辣意而肿胀,泛着水光,像熟透的樱桃。
他还在小口小口地吸气,舌尖时不时探出来一点,像只被烫到的小动物。
“辣……好辣……”
时言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终于不堪重负地滚下来,在脸颊上划出两道亮晶晶的痕迹。
他委屈巴巴地看着顾宴修,仿佛在控诉这“红面”的险恶。
顾宴修忽然觉得有些口干。他移开视线,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递过去:“擦擦。”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沙哑。
时言接过手帕,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把眼泪和嘴角的水渍都擦干净。他的呼吸还是有些不稳,呼出的气息里都带着辣味。
顾宴修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知怎么,忽然有点想笑。
那笑意来得突兀,等他意识到时,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还偷吃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调侃。
时言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水汽。他瘪了瘪嘴,小声嘟囔:“……红的……不好吃……”
顾宴修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几乎转瞬即逝,却让时言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顾宴修微微弯起的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那双带笑的眼睛里洒下细碎的金芒,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时言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被揉皱的手帕,又抬头看了看顾宴修被水溅湿的前襟,忽然小声说:“你的衣服……”
顾宴修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襟上那片水渍。
深色的痕迹在浅色的布料上格外显眼,他随意地掸了掸,水渍已经渗入布料,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没事。”他站起身,顺手拿起桌上的佩剑,“走吧。”
时言跟着站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手帕。他犹豫了一下,忽然伸手,轻轻拽了拽顾宴修的袖子:“对不起。”
顾宴修脚步一顿。他低头看着少年发顶那个可爱的发旋,和因为羞愧而微微发红的耳尖,心里某个角落忽然软了一下。
他抬手,犹豫片刻,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时言的肩膀:“下次听话。”
“以后不准偷吃别人的东西。”
顾宴修收敛了笑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和,“尤其是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