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住了两天,烧退,炎症得到控制,沈屿便办理了出院手续。主治医生再三叮嘱他要注意休息,避免劳累和再次接触刺激性气体,并开了一些后续服用的药物。
沈屿谢过医生,提着简单的行李,在几位闻讯赶来、试图采访他出院感想的记者礼貌而克制的注视下,悄然离开了医院。
他没有直接返回墨水河畔,而是先回到了魏林区那家熟悉的民宿。
身体虽然好转,但大病初愈的虚弱感依然存在,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元气,也让外界因他病倒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稍微平息一下。
当他推开民宿的院门时,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草的胡老板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惊喜交加、又带着几分局促和敬意的复杂表情。
他连忙放下剪刀,快步迎了上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语气激动又有些语无伦次:
“沈……沈先生!您……您出院了?身体怎么样了?哎呀!真是……真是没想到您就是……就是那位大诗人沈屿啊!我这……我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您在我们这小店住了这么久,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胡老板显然已经通过铺天盖地的新闻,完全知晓了沈屿的身份和他在墨水河畔所做的一切。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钦佩,甚至还有一丝后怕和愧疚——毕竟,沈屿是在他提及的墨水河边病倒的。
沈屿笑了笑,语气平和:“胡老板,别这么说。我就是个普通住客,给您添麻烦了。身体好多了,没事。”
“不麻烦!不麻烦!您这是为我们魏林老百姓做了天大的好事啊!”胡老板连连摆手,情绪激动,“您这一病倒,上面才真正重视起来!现在墨水河、黄龙河那边,天天有工程队在清淤、截污!听说抓了好多人!还给沿岸的村民免费体检、发补偿!这都是托了您的福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帮沈屿提起行李:“快进屋歇着!房间我一直给您留着,天天打扫!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这次的房费,还有之前的,全都免了!算是我老胡的一点心意!您要是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
沈屿本想推辞,但看到胡老板那真诚而执拗的眼神,知道再拒绝反而显得生分,便点了点头:“那就谢谢胡老板了。”
“哎!这就对了!”胡老板眉开眼笑,仿佛了却了一桩大心事。
回到熟悉的房间,窗外杨柳河依旧静静流淌,景色如故,但沈屿的心境却与初来时大不相同。他放下行李,没有立刻休息,而是站在窗边,感受着身体内部传来的、大病初愈后特有的那种微弱的疲惫感和对新鲜空气的渴望。
这次病倒,像一次强制性的刹车,让他停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身心状态。他更加坚定了要加强锻炼的想法,但眼下,首要任务是彻底恢复。
接下来的两天,沈屿几乎没有出门。他待在房间里,按时吃药,保证充足的睡眠和清淡的饮食。胡老板和老板娘变着法儿地给他炖汤补身,关怀备至。
沈屿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听音乐,或者只是望着窗外的河流发呆,让身体和心灵都得到充分的休养。
外界关于墨水河事件的后续报道依然沸沸扬扬,但他刻意不去关注,将那些喧嚣隔绝在外。
两天后,沈屿感觉身体基本恢复,精神也好了很多。他决定去墨水河边看看。
他并非急于去“验收成果”,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奇,想去亲眼见证那条曾让他付出健康代价的河流,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清晨,他依旧开着那辆二手SUV,缓缓驶向墨水河方向。越靠近工业区,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刺鼻的恶臭似乎淡了许多。道路两旁,以往随意堆放的工业垃圾少了很多,显得整洁了一些。
当他停好车,走向那个熟悉的河岸位置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怔住。
墨水河,依旧称不上清澈见底,但河水的颜色发生了显着的变化!原本那种浓稠得化不开的墨黑色,已经褪去,变成了一种深灰色,虽然仍显浑浊,但至少能看到水体的透明度,阳光照射下,甚至能反射出些许波光。
河面上漂浮的油污和垃圾基本不见了踪影,虽然还能闻到一些残留的异味,但比起之前那种令人作呕的恶臭,已是天壤之别。
更明显的是,河岸两侧,有穿着橙色马甲的工人在忙碌,几台小型挖掘机正在清理淤泥和加固堤岸。
一些原本直通河道的、疑似排污口的管道已经被截断或用水泥封堵。远处,工业园区里几根曾经冒着浓烟或废气的烟囱,也安静了许多。
治理,确实已经开始了,而且力度不小,初见成效。
沈屿的出现,立刻引起了现场工人和少数仍在蹲守的媒体的注意。记者们迅速围拢过来,但这次,他们的态度更加谨慎和尊重,提问也温和了许多:
“沈先生,您身体康复了吗?”
“您怎么看墨水河现在的变化?”
“对于目前的治理进度,您满意吗?”
沈屿对记者们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但没有过多回应。他走到河边,默默地看着流淌的河水。河水虽然依旧不干净,但那种死气沉沉的、令人绝望的墨黑确实消失了,流动中也带上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他知道,真正的生态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至少,第一步已经迈出。这背后,是他病倒所引发的舆论海啸和高层震怒的结果,代价不小,但结果终究是积极的。
就在他静静观察的时候,一辆印着“工业园管委会”字样的面包车疾驰而来,停在不远处。
车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前几天来“规劝”过沈屿的那位微胖眼镜男,此刻他脸上堆满了热情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快步走到沈屿面前。
“沈先生!您来了!身体好些了吗?我们一直非常担心您的健康!”眼镜男语气极其客气,“您看,按照上级指示,我们对墨水河的治理工作已经全面展开!清淤、截污、生态修复,同步进行!力度空前!保证在最短时间内还大家一条干净的河!”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手下人从车上搬下来几个充满氧气的大塑料水箱。
“为了表示我们治理的决心,也为了尽快实现您‘钓到鱼就走’的愿望,”眼镜男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滑稽的郑重表情,指挥手下道,“我们特意从市水产研究所调运了一批经过检测、适应性强的鱼苗!现在就在上游进行增殖放流!让沈先生亲眼见证,墨水河重新焕发生机!”
说着,那几个工作人员便抬着水箱,跑到沈屿视线可及的上游河段,打开箱盖,将一尾尾活蹦乱跳的鲫鱼、草鱼苗倒入河中!鱼儿入水,迅速散开,摇头摆尾地消失在尚显浑浊的水体中。
这一幕,带着一种强烈的、急于求成的表演意味,甚至有些荒诞。仿佛在说:看,我们放鱼了,河里有鱼了,您可以“钓到鱼”了,可以走了吧?
周围的记者和工人看得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偷笑。这简直是把沈屿当初那句“钓到鱼就走”的象征性抗议,当成了一个可以机械完成的任务指标!
沈屿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泛起一丝淡淡的嘲讽和无奈。
他明白,这是对方在巨大压力下,一种笨拙而又急于“送神”的表现。他们是真的怕了他了,怕他继续留在这里,成为随时可能再次引爆舆论的“定时炸弹”。
眼镜男放完鱼,擦着汗跑回来,眼巴巴地看着沈屿,等待着他的反应,或者说,等待着他兑现“承诺”。
沈屿沉默了片刻,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再次投向那条正在艰难重生的河流。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河里有没有鱼,不是放几条鱼苗就能决定的。要看水能不能活,生态能不能恢复。治理,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戏。”
他顿了顿,看向眼镜男,眼神深邃:“我希望看到的,不是今天放下去的鱼苗,而是明年、后年,河里自然生长出来的鱼虾。是沿岸的百姓,能重新在河里洗衣、游泳,孩子们能下水摸鱼。那才是真正的‘钓到鱼’。”
说完,他不再理会一脸尴尬和茫然的眼镜男,转身走向自己的汽车。他没有拿起钓竿,也没有再看一眼那条河。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甚至超额完成。继续留在这里,已无必要。这场由一根钓竿引发的风暴,该告一段落了。
在记者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沈屿发动汽车,缓缓驶离了墨水河。后视镜里,那条灰蒙蒙的河流和岸边忙碌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知道,治理之路漫漫,监督不能停歇。但他个人的使命,在这一刻,已经完成。
接下来,是继续前行的时候了。而经过这次病痛的洗礼和反思,他的下一段旅程,必将伴随着更加强健的体魄和更加澄澈的内心。
车子汇入车流,向着民宿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的天空,似乎比以往更蓝了一些。沈屿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