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宁安,年味在凛冽的空气中愈发醇厚。孤儿院里,张灯结彩,孩子们的笑闹声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沈屿本以为与李婉怡在咖啡馆那场短暂而直接的摊牌,已经为这段突如其来的、令人不快的“血缘纠葛”画上了句号。
他明确表达了态度,划清了界限,以为对方会知难而退,各自回归原有的生活轨迹。然而,他低估了一位母亲(哪怕是失职的母亲)的执着,也低估了身边最亲近之人的敏锐。
就在咖啡馆会面后的第二天,腊月二十七,天气放晴,难得的冬日暖阳洒满院落。
沈屿正和几个大孩子在院子里挂大红灯笼,陈妈妈端着一簸箕刚蒸好的枣糕从厨房出来,招呼大家休息吃东西。孩子们欢呼着围上去,沈屿也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去拿起一块热腾腾的枣糕。
陈妈妈看着沈屿,眼神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等孩子们拿着糕点跑开玩耍后,示意沈屿在廊檐下的长凳上坐下。
“小屿啊,”陈妈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平静,“昨天……李太太来找你,没事吧?”
沈屿咬枣糕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咽下口中的食物,淡淡道:“没事,就是随便聊了聊。”
陈妈妈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院子里嬉闹的孩子们,缓缓道:“小屿,陈妈妈老了,但不糊涂。有些事……我看得出来。”
沈屿心头一跳,抬眼看向陈妈妈。
陈妈妈转过头,目光慈爱而坦诚地看着他:“李太太……看你的眼神,不一样。那不是普通献爱心的人看孩子的眼神。那是一个母亲,看自己骨肉的眼神。瞒不了人的。”
沈屿沉默了。他没想到,陈妈妈早已洞悉了一切。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忘了,在一位用一生心血抚养了无数孩子的母亲面前,那种源自血缘的本能反应,是如何也藏不住的。
见沈屿不语,陈妈妈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掌心粗糙而温暖:“孩子,别多想。陈妈妈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看你最近心里有事。李太太她……是不是就是……”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沈屿看着陈妈妈眼中那份全然的关切和理解,心中最后一丝戒备也消散了。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唉……”陈妈妈长叹一声,眼神复杂,“我猜也是。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看你的样子不对劲……后来她来得那么勤快,每次来,眼神都跟着你转……我就更确定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心疼,“苦了你了,孩子。突然冒出这么一桩事,心里肯定不好受。”
沈屿摇了摇头:“没什么。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陈妈妈附和道,语气却带着劝慰,“小屿啊,陈妈妈跟你说句心里话。这人啊,一辈子长着呢,谁还没个犯错、不得已的时候?
我看李太太……她现在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她心里,肯定是有愧,也是真想弥补。或许……当年她真有啥说不出的苦衷呢?”
沈屿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理解陈妈妈的善良,她总是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揣度他人。
“陈妈妈不是要你认她,或者怎么样。”陈妈妈握紧了他的手,语气恳切,“就是劝你看开一点。别让过去的事,成了心里的疙瘩。恨一个人,累的是自己。
她若真有心弥补,你……你看着处理。能妥善了结这份母子缘分,自然是好。若实在不能,也别强求,别为难自己。咱们院,永远是你的家。”
陈妈妈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沈屿的心田。她没有强迫他接受,也没有指责他的冷漠,只是给了他最朴素也最真诚的劝慰和支持。这份毫无保留的关爱,让沈屿感到无比安心。
“我知道,陈妈妈。”沈屿反手握了握陈妈妈粗糙的手,语气柔和了许多,“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陈妈妈欣慰地笑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过年准备的事情,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腊月二十八这天上午,李婉怡竟然又来了。这一次,她没有带大包小包的礼物,只是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说是自己做的些年糕,送给院里尝尝。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怯意,与往日那种优雅从容的富太太形象判若两人。
陈妈妈热情地接待了她,但眼神中多了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孩子们依旧开心地围着她叫“李阿姨”,她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正在院子里打扫的沈屿。
沈屿看着李婉怡那副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了。
他明白,逃避和冷处理解决不了问题。有些话,必须说得更透,更绝,才能彻底了断。
他放下斧头,走到李婉怡面前,语气平静无波:“李女士,有空吗?聊几句。”
李婉怡浑身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慌乱地点点头:“有,有空。”
沈屿对陈妈妈示意了一下,便带着李婉怡走到了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下。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凝滞。李婉怡紧张地绞着手指,不敢看沈屿的眼睛。
沈屿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因陈妈妈劝慰而生出的柔软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冷静。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圈子。
“李秀峰先生,来找过我了。”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李婉怡耳边。
李婉怡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慌:“爸……爸……他……他……”
“他把该说的,都说了。”沈屿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关于您年轻时的‘不得已’,关于那个被送走的孩子。”
李婉怡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对……对不起……小屿……我……我不知道他会……”
“我知道您不知情。”沈屿打断她,眼神冰冷,“但他的态度,很明确。而我的态度,在咖啡馆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他直视着李婉怡泪眼婆娑的双眸,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我现在过得很好。有家,有家人,有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不想被过去打扰,也不想改变现在的一切。我希望您能尊重我的选择。”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结果。您有您现在的家庭,有您的子女,有您的生活。我无意,也永远不会介入。请放心。”
这番话,如同冰锥,彻底击碎了李婉怡所有的侥幸和期望。她瘫软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表演,而是真正的、混合着巨大愧疚、绝望和痛苦的哭泣。
她明白了,沈屿什么都知道了,而且,他选择了彻底的割裂和拒绝。他甚至……体贴地(或者说残忍地)点明,他不会去打扰她“美满”的现状,让她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理解”和“放手”,比任何斥责和怨恨都更让她无地自容,痛彻心扉。
看着李婉怡崩溃哭泣的样子,沈屿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沉默良久,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盘桓在他(或者说原主)心底许久的问题,还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他替那个三岁就被遗弃在雨夜的孩子,问出了这句话。
“那个男人……后来怎么样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婉怡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沈屿,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回答:“他叫沈书彦……他后来出来了……洗心革面……吃了很多苦,从摆地摊开始,一步一步……又把生意做起来了……现在,也挺好的,有了新的家庭……孩子都上大学了……”
沈书彦。洗心革面。重新开始。新的家庭。挺好。
沈屿听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释然。
“你看,”他轻轻地说,目光掠过李婉怡,望向院子里那些无忧无虑玩耍的孩子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他,我,都有了各自的生活,都有了……不错的结果。”
他顿了顿,最后总结道:“所以,真的没必要再打破什么了。”
这句话,为一切画上了最终的句号。
李婉怡呆立在原地,泪水无声滑落。她看着沈屿那双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终于彻底明白,她失去的这个儿子,早已在岁月的磨砺和不同的境遇中,长成了一个与她、与沈书彦都截然不同的人。
他不需要他们的愧疚,也不需要他们的弥补,他甚至……早已不再怨恨。他只是,单纯地,不想与他们再有任何瓜葛。
这种彻底的、云淡风轻的“放下”,比恨更让她感到绝望。
良久,李婉怡用颤抖的手擦去眼泪,鼓起最后一丝勇气,带着卑微的祈求,轻声问道:“那……那我以后……还能……来看看孩子们吗?”
沈屿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沉默了几秒,最终,只吐出了两个冰冷的字:
“随便。”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向那间充满烟火气和孩子们欢笑的厨房,将那个失魂落魄、泣不成声的女人,独自留在了老槐树下,留在了那一片冰冷的阳光和过往的尘埃里。
恩怨已清,往事尘封。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他的世界,很小,只容得下他在意的人和事。
至于其他的,不过是生命长河中,偶然泛起的一点涟漪,终将归于平静。
而年,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