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阳县的日子,如同梦泽湖平静的水面,不起波澜,却深得沈屿之心。
他彻底融入了这座小城的慢节奏生活。
每日清晨,他依旧沿着内河慢跑,呼吸着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看晨光熹微中,河边浣洗的妇人、摇着乌篷船出湖的渔民,感受着这座小城苏醒的脉动。
上午,或去老街茶馆要一杯“玻璃茶”,听老人们用难懂的方言闲聊,或在家看书,整理渔具。
下午,则雷打不动地寻一处内河畔的僻静所在,垂钓至日落西山。
晚上,自己做饭,然后在露台上对着潺潺流水和点点星光,或读书,或发呆。
这种近乎隐居的生活,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外界的喧嚣、网络的纷扰、过往的种种,似乎都被梦泽湖的浩渺烟波和恒阳县的市井烟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片宁静的水域,无人知晓,也无人打扰。
然而,这种彻底的“隐身”状态,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被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打破了。
当时,沈屿正坐在一座名为“清风”的古桥下钓鱼。桥墩阴凉,水流舒缓,是个下竿的好地方。
浮漂静静立在水面,偶尔随着水流轻轻晃动。他手里拿着一本关于本地风物志的旧书,看得入神。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铃声在静谧的桥洞下显得格外突兀。
沈屿微微蹙眉,有些不情愿地放下书,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让他微微一怔——是“阳光孤儿院陈妈妈”。
陈妈妈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除非是逢年过节的问候,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沈屿的心轻轻提了一下,按下接听键。
“喂?陈妈妈?”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许多。
“小屿啊……”电话那头传来陈妈妈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慢悠悠的腔调,“没打扰你吧?在忙吗?”
“没忙,在钓鱼呢。”沈屿答道,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听到陈妈妈的声音,总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那是源自童年最深处的情感羁绊。
“又在钓鱼呀?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安静,往水边一坐就是半天。”陈妈妈笑了起来,语气里满是慈爱,“最近怎么样?身体好吗?吃饭按时吗?天气转凉了,要多穿点衣服。”
“都挺好的,您放心。”沈屿耐心地回答着这些琐碎的关心,“您和院里孩子们都好吗?”
“好!都好!孩子们都挺乖的,就是天天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他们。”陈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院里最近发生的趣事,哪个孩子考试得了第一,哪个孩子调皮捣蛋被罚站了,语气里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沈屿安静地听着,眼前仿佛浮现出孤儿院那熟悉的院落、孩子们嬉戏打闹的身影、以及陈妈妈忙碌而慈祥的面容。
那里,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聊了一会儿家常,陈妈妈的话音顿了顿,语气似乎变得有些犹豫和微妙:“小屿啊……马上就是中秋节了,今年……你回来过节吗?院里孩子们都盼着你呢,说想吃你做的月饼了。”
中秋节?沈屿恍然。他漂泊在外,对节日向来没什么概念。
但陈妈妈的邀请,他几乎从不拒绝。那里有他割舍不下的牵挂。
“回的。”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应下来,“我过两天就动身回去。”
“哎!好!好!”陈妈妈的声音立刻充满了喜悦,连声说好,但沈屿敏锐地察觉到,在那喜悦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欲言又止的迟疑?
她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屿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陈妈妈握着话筒,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眉头却微微蹙起,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最终咽回去的样子。
他心中微微一动。陈妈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尤其对他,几乎从不隐瞒。
这次这般犹豫,会是什么事?是院里遇到什么困难了?还是……关于他自己的什么事?
但他没有追问。他了解陈妈妈,如果真是重要到必须让他知道的事情,她最终一定会说出来的。
如果她选择暂时不说,要么是还没想好怎么说,要么是觉得时机未到,要么……就是事情可能有些棘手,她不想在电话里给他增添烦恼。
于是,沈屿装作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语气如常地说道:“嗯,那我收拾一下,下个礼拜就回来。您想吃什么?我路上买点带回去。”
“不用不用!什么都别买!人回来就好!路上注意安全!”陈妈妈连忙说,语气里的那丝迟疑似乎被冲淡了些,“院里啥都不缺!你平安回来最重要!”
又简单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注意休息之类的话,陈妈妈便挂了电话。
沈屿放下手机,看着眼前微微荡漾的水面,浮漂不知何时已被鱼儿拖入水中,他却浑然未觉。
心思,早已飞回了那座远在千里之外的、承载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温馨小院。
中秋节……团圆节。对于孤儿院的孩子来说,这个节日有着格外重要的意义。那是“家”的象征,是亲人团聚的时刻。
虽然他们没有血缘上的至亲,但孤儿院就是他们的家,陈妈妈和老师们就是他们的亲人,院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
每年的中秋,院里都会格外热闹,大家一起做月饼,赏月,玩游戏,分享零食,其乐融融。
沈屿在院里的时候,每年都会参与准备,他手巧,做的月饼尤其受孩子们欢迎。离开后,只要条件允许,他也会尽量赶回去过节。
这次,看来也不例外。
只是……陈妈妈那欲言又止的语气,像一片小小的阴影,投在他原本轻松的心湖上。会是什么事呢?他微微蹙眉思索。
经济困难?好像不像,上次他匿名汇回去的那笔钱(来自《少年中国说》的部分版权收入)应该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孩子们的健康或学业问题?
陈妈妈一般会直说。难道是……关于他身世的事情?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沈屿按下。
他的身世,陈妈妈所知也很有限,而且早已明确告诉过他,不该此时再有波折。
想来想去,没有头绪。沈屿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既然决定回去,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他对陈妈妈有绝对的信任,相信她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为了院里好,为了他好。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鱼竿上,提起竿,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在空中挣扎摆动。他取下鱼,看了看,又随手放回了河中。然后,他开始收拾渔具。
归期已定,这恒阳县的闲适时光,便显得格外珍贵起来。他打算明天再去梦泽湖好好钓一次鱼,再去老街买些本地特产的干鱼、湖藕粉,带给院里的孩子们尝尝。
提着渔具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城内华灯初上,炊烟袅袅,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
沈屿看着这宁静的景象,心中对即将到来的旅程,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期待。
虽然习惯了漂泊和独处,但那个远方的“家”,始终是他心底最柔软的牵挂。每一次归去,都像是倦鸟归巢,能洗去一身风尘,获得片刻的温暖与安宁。
至于那可能的“风波”……且待归去再说吧。无论是什么,他都有信心和陈妈妈、和院里一起面对。毕竟,那里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愿意为之守护的净土。
月是故乡明。今年的中秋,阳光孤儿院的月亮,想必会格外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