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弘的往事
那是昭和四十年代(196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日。
十八岁的少年石川弘,第一次跟随他那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父亲,驾驶着家中那艘小小的渔船出海捕鱼。
然而,大海的脾气难以揣测。刚才还平静的海面骤然掀起狂涛,乌云压顶,狂风卷起的浪头像黑色的巨墙般砸向他们的渔船。
他那打鱼经验丰富的父亲奋力操控船舵,试图驱使他们家的那艘小船,冲向最近的避风处。
然而,不幸的是,一个巨大的浪头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船侧,整艘船瞬间被掀翻。
在石川弘最后的意识里,他只感到父亲用尽全力将他推向一块较大的船板碎片,而父亲自己,却被沉重的渔网和缆绳死死缠住,猛地将他按入了墨绿色的深渊。
“父亲——!”
他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在狂暴的风雨面前显得如此微弱,顷刻间便被碾碎、吞没。
之后,强烈的求生欲让石川弘死死地抱住那块救命的船板,开始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艘偏离航线的远洋渔船救了起来。
严重的脱水、晒伤以及腿部的伤口感染,让他高烧不退,在船上简陋的医疗条件下挣扎在生死边缘。等到他伤势稳定,能够下地行走时,距离那场海难,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
当他历经辗转,带着满身伤痕和对故乡的深切思念,终于回到那个记忆中的海边小渔村时,等待他的却是物是人非的残酷现实。
家,已经空了,屋门紧锁,窗棂结满了蛛网。
邻居们用复杂而同情的眼神告诉他,在他们父子被认定“海难失踪,生还无望”后,他那悲痛欲绝的母亲,在娘家人的不断劝说和现实的生活重压下,在半年前改嫁了给一位京都人士,据说对方家境尚优渥。
这个消息对石川弘而言,犹如晴天霹雳。
石川弘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抛弃这个家,抛弃可能尚在人间的他?一股悲凉的、尖锐的怨恨,瞬间从他心底涌起。
而更深的打击也很快接踵而至。
他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彼此暗生情愫、甚至偷偷交换过誓言的青梅竹马和子,在他“死讯”传来后,也在数月前,嫁给了镇上一户开杂货铺的人家。
家破人亡,挚爱他嫁。双重打击让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几乎崩溃。
怨恨与不甘驱使着他,设法打听到了和子的住处。
在一个夏日里的黄昏,石川弘偷偷见到了青梅竹马的和子。此时的早已嫁人的和子似乎清瘦了许多,眉宇间虽带着一丝为人妇的成熟,却也掩不住内心中淡淡的愁绪。
旧情在四目相对中迅速复燃。
哭着诉说婚后不如意的和子,对石川弘“死而复生”的感到了异常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喜悦。两个被命运捉弄的年轻人,在压抑和偷偷摸摸的见面中,感情愈发炽烈,最终暗结珠胎。
之后,情投意合的两人决定一起私奔,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然而,可他们的脚步还没能迈出这片乡土,就被和子的公婆领着乌泱泱一群亲戚乡邻迎面堵住了去路。
“不要脸的贱货!”
“打死这个勾引别人老婆的野小子!”
辱骂和拳脚如同暴风雨般落下。石川弘拼命反抗,试图保护和子,但他瘦弱的身躯如何敌得过众人?他被棍棒打得头破血流,肋骨断裂,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和子凄厉的哭喊声渐渐远去,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或许是命不该绝,深夜的寒意和求生的本能让他短暂苏醒。他拖着残破的身体,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股不甘的怨气,沿着小路,跌跌撞撞地爬离了那个险些成为他葬身之地的村庄。
故乡已成绝地,无处可去的他,只能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寄托于遥远的京都——寄托于那位已改嫁他姓、音讯全无的母亲身上。
一路风餐露宿,乞讨维生,历经了难以想象的磨难与屈辱后,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石川弘,终于凭借记忆中那模糊的地址,寻到了京都,找到了母亲改嫁后的住所。
那是一座位于音羽山脚下、与宏伟的清水寺相邻的清静院落,虽不奢华,却透着一种安稳与宁和。
当为他开门的母亲,看到眼前这满脸风霜、伤痕累累的青年竟是自己以为早已葬身鱼腹的儿子时,瞬间抱着他嚎啕痛哭了起来。
母亲如今的丈夫,是一位经营一家小文具店,面容和善、性情宽厚的中年人。
他并未因石川弘的突然而流露出丝毫嫌弃,反而在听闻他的遭遇后,对其非常的同情。
“孩子,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安心住下养伤吧。”养父的话语如同暖流,悄然融化着石川弘心中冻结的坚冰。
在养伤的日子里,弘住在离清水寺仅一步之遥的家中,每日耳濡目染着寺院传来的沉静悠远的晨钟暮鼓,偶尔还能隐约听到僧侣们诵经念佛的声音。
身体的伤痛在缓慢愈合,心灵的创痛却在寂静中愈发清晰。他开始在养父偶尔的开导和寺院氛围的浸润下,反思自己这短短十几年的人生。
他意识到,自己所有的痛苦,似乎都源于对“过去”和“拥有”的执着。父亲执着于大海与那份微薄的生计,最终被大海吞噬;母亲执着于生存与未来的依靠,选择了改嫁;和子执着于家人的压力与既成的现状,放弃了抗争;而自己,则一直执着于那逝去的家庭温暖、青梅竹马的誓言,以及对命运不公的怨恨。正是这些执念,如同枷锁,将他困在痛苦的深渊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顿悟,如同清水寺音羽瀑布的清泉,洗涤着他充满怨怼的心灵。他忽然明白,放下,并非懦弱,而是解脱;接受,并非认命,而是新生。
伤愈后,他没有选择留在养父的店里帮忙,而是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近在咫尺的清水寺,请求剃度出家。住持见他眼神清澈,态度坚决,又听闻他的遭遇,认为他与佛有缘,便应允他出家。
从此,世上少了满怀怨恨的少年石川弘,多了个潜心修行的僧人。
心性变的沉稳的石川弘,在清水寺里踏实肯干、做事勤勉,加之其识文断字,因此他很快便在寺中受到重用,逐渐开始接触一些寺务的管理。
其养父看到石川弘在清水寺不仅安顿下来,还深受器重,顿时心中十分欣慰。
本就欣赏石川弘的他,觉得此子经历大难后心性坚韧,是可造之才,便萌生了一个念头——决定将自己与亡妻所生的、性情温婉柔顺的独女许配给他。
面对养父的厚爱与母亲的期盼,石川弘没做太多的犹豫,就与养父的独女结了婚。
婚后,与妻子相敬如宾的他,生活平淡而安稳。
岁月流转,凭借自己的能力和资历,加上岳父(养父)在本地的一些金钱与人脉的帮衬,石川宏一步步走上了清水寺的管理层,最终在老主持圆寂后,众望所归地成为了清水寺的新任住持,法号渡色。
数十年的晨钟暮鼓,青灯古佛,早已将往事沉淀。他自己早已将那个名叫和子的少女,连同那个在海边长大的少年石川弘,彻底遗忘在了时光的彼岸。
——直至这个傍晚。
在他以为一切都已如烟散去的数十年后,在一个前来修学旅行的陌生少女脸上,他猝不及防地,再次看到了那双与记忆中青梅竹马份和子,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清澈而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眸。
时光仿佛瞬间倒流,将他猛地拽回了那个海风咸腥、充满离别与苦痛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