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最初的几天,小夜还带着一丝谨慎和茫然。她规规矩矩地按照纸条上的吩咐,自己弄点简单的饭菜,按时锁好门窗,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安静地运转。那份对外婆病情的担忧,像一层薄雾,始终笼罩在心头。
然而,当小夜发觉了外婆和子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母亲美和子也因为要兼顾工作和照顾病人,几乎日夜都泡在医院里,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回家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脱缰野马般的“自由感”,开始在这个被海风包围的老宅里悄然滋生。
当小夜确认这份“独居”状态将持续整个暑假时,当那份担忧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中渐渐沉淀为一种背景音时,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那个灵魂——那个属于“小光”的、渴望奔跑、渴望自由、渴望无拘无束的灵魂——终于按捺不住了!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这个暑假我要好好疯玩一番!!
首先,小夜决定先得找回自己原先的衣服!
外婆和子是个吝啬的人,她绝不会将小夜的那些旧男孩子装扔掉,那些衣服肯定被她藏起来了!小夜像一头被关押已久终于嗅到自由气息的小兽,开始在外婆的房间里、在储物间、在壁橱深处,进行了一场秘密而彻底的“大搜查”。
翻箱倒柜!她不再顾忌什么“淑女仪态”,什么“轻拿轻放”。抽屉被拉开,柜门被撞得砰砰响,积年的灰尘被惊扰得四处飞扬。那份迫切,带着一种近乎报复性的快感。
终于!在一个高高的、几乎够不到的壁橱最深处,一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被她用力拽了出来!
迫不及待地撕开报纸,那熟悉的触感和颜色瞬间让她心跳如鼓!
洗得发白、领口微松的深蓝色男童t恤!
膝盖处磨得有些透光、带着自由气息的牛仔裤!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失散已久的老友,散发着属于“小光”的味道。
没有一丝犹豫!小夜像甩掉一层沉重的枷锁,飞快地脱掉身上那件让她浑身不自在的、带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粗暴地扯掉那双白色的蕾丝袜。当那件宽大、柔软的旧t恤套上身,当那条结实、包裹着双腿的牛仔裤重新贴合肌肤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灵魂归位般的舒畅感瞬间流遍全身!
舒服!太舒服了!
这才是我的衣服!
她甚至没去照镜子,只是用力地伸展了一下四肢,感受着布料下久违的、毫无束缚的自由感。长长的头发被她胡乱地扎成一个冲天揪(这是她唯一能接受的、接近男孩发型的妥协),额前散落的碎发也懒得去管。
自由了!
推开家门,能登半岛夏日的阳光和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咸湿的自由气息。对于在东京钢筋水泥森林里长大的小光来说,这个偏僻的渔港小镇,此刻简直就是天堂般的天然游乐场!没有补习班,没有兴趣班,没有外婆冰冷的规矩,没有步美虚伪的“超~”游戏,更没有需要时刻扮演“铃木夜”的压力!
她像一颗终于挣脱引力的石子,带着积压了整整一个学期的、所有属于“女生”身份的憋屈和郁闷,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投入了这片自由的天地,开始了疯狂的发泄式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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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了“独居自由”的小夜,像一颗挣脱引力的陨石,狠狠砸向外婆家屋后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她不再踮着脚尖走路,而是迈开大步,甚至有些粗鲁地拨开垂下的枝叶,任由带刺的藤蔓刮过手臂也毫不在意。目标明确——那条藏在林荫深处、唱着清凉歌谣的溪涧!
一到溪边,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甩掉那双碍事的凉鞋(外婆买的,带着可笑的蝴蝶结),赤着脚丫子就踩进了沁凉的溪水里。“嘶——” 冰凉的触感让她倒吸一口气,随即是铺天盖地的舒爽!她像只撒欢的小狗,用力踩着水花,水珠四溅,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她蹲下身,搬开溪底光滑的鹅卵石,浑浊的水流散去后,露出惊慌失措的小虾和扭动的小鱼苗。她笨拙地用手去捧,水从指缝漏光,鱼虾也溜走,但她乐此不疲,脸上是久违的、纯粹的专注和好奇。那点从学校文具店买来的简陋鱼竿被她架在石缝里,鱼饵挂得歪歪扭扭,她盘腿坐在一块被水流磨得光滑的大石头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毫无动静的浮漂。钓不钓到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等待的宁静,只有潺潺水声、聒噪的蝉鸣、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汽和青草香的空气,仿佛要把肺里积攒了一整个学期的、那些“超~可爱”的甜腻声音和粉红泡泡彻底清洗干净。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在她沾了泥点和水珠的旧t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融融的,这才是属于她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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蹬着外婆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对她来说有点高,需要踮着脚才能勉强够到踏板),小夜一路叮当作响地冲向了隔壁镇子更开阔、更少游客的海滩。这里没有规整的沙滩椅和遮阳伞,只有大片大片原始的、被阳光晒得滚烫的金色沙粒和拍打着海岸线的碧蓝海浪。
她像甩掉沉重的包袱一样甩掉鞋子,光着脚丫子踩上沙滩。那滚烫的、带着颗粒感的粗糙触感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一阵带着痛感的兴奋!她开始在无人的海滩上狂奔!不再是学校里那种小心翼翼的小碎步,而是属于男孩的、甩开膀子、毫无顾忌的冲刺!沙粒钻进脚趾缝,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胡乱扎起的头发和宽大的t恤,发出猎猎的声响。她张开双臂,迎着风,对着大海发出毫无意义的、畅快的呐喊!
跑累了,她没有任何犹豫,像一枚投入碧蓝怀抱的鱼雷,“扑通”一声就扎进了清凉的海水里!海水瞬间包裹全身,咸涩的味道涌入鼻腔和口腔。她不再记得“女孩子”该如何优雅地戏水,而是用最本能、最原始的姿势——也许是狗刨,也许是笨拙的自由泳——奋力地划水、蹬腿,将身体深深潜入水下,睁大眼睛看着阳光在水波中扭曲的光带,感受着水流的压力。每一次浮出水面换气,都伴随着一声粗重的喘息和大笑,那是自由的呼吸!堆砌精致的沙堡?那太“女孩子”了!她跪在湿润的沙滩上,双手并用,疯狂地挖掘着深深的坑洞,或者用力攥紧湿沙,捏成粗糙的炮弹,对着想象中的“敌人”阵地狠狠投掷出去,嘴里还发出模拟爆炸的“砰!砰!”声。沙粒沾满了她的手臂、脸颊,甚至头发里,她毫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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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落满灰尘的仓库角落里,一把蒙尘的旧捕虫网成了她新发现的“神兵利器”。她扛着它,像个出征的战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小镇里那些枝繁叶茂的老树。目标:那些在树冠间耀武扬威、甲壳闪着暗沉光泽的独角仙!
攀爬!她找回了属于小光的灵活。牛仔裤包裹的腿紧紧夹住粗糙的树干,手臂用力,带动身体向上。汗水很快浸湿了t恤的后背,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手臂内侧被粗糙的树皮摩擦出几道刺眼的红痕,火辣辣地疼,但她咬紧牙关,眼里只有树梢那个晃动的、威风凛凛的黑影。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捕虫网如同精准的套索,猛地一扣!
“哈!抓到了!” 当感受到网兜里传来有力的挣扎时,一股巨大的、纯粹的征服感和狂喜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疼痛!她忍不住在树杈上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不再是学校里那种刻意拔高、尾音上扬的“可爱”,而是发自肺腑、带着点沙哑、甚至有些粗野的畅快大笑!她看着网兜里那只挥舞着大颚、试图反抗的锹形虫,仿佛看到了自己挣脱束缚的灵魂,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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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股带着山林气息和海盐味道的野性活力,很快吸引了小镇上几个同样在暑假里无所事事的男孩子。他们正在神社后面那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踢一场简陋的足球赛(用两个书包当球门),看到她敏捷的身手和不拘小节的劲儿,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冲她喊道:“喂!那边那个!会踢球吗?来不来?”
小夜(此刻她心中只有“小光”)眼睛一亮,没有任何犹豫:“来!” 她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冲进了球场。
在球场上,她彻底释放了!奔跑!像风一样掠过地面,追逐着那个滚动的皮球。冲撞!她用肩膀、用身体去合理(甚至有点过分)地卡位、争抢,完全忘记了“淑女”该如何矜持地运动。大声呼喊!“传这边!”“好球!”“哎呀!笨蛋!” 她的声音洪亮、直接,带着球场上的热血。为了一个精彩的配合进球,她会和队友们激动地撞肩、跳起来欢呼雀跃;为了一个愚蠢的传球失误,她会懊恼地跺脚、甚至忍不住爆一句东京学来的粗口。
在一次激烈的边路争抢中,一个比她高大壮实、名叫阿健的男孩,大概是觉得被一个“小个子”抢断很没面子,故意在裁判(另一个男孩)视线死角,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小夜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粗糙的沙土地上,手肘和膝盖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轰!
积压了整整一个学期、甚至更久的委屈、愤怒、屈辱、憋闷——所有那些因为被迫扮演“铃木夜”而不得不吞咽下的负面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在这一刻彻底引爆!理智的弦瞬间崩断!
“混蛋!” 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甚至没感觉到疼痛,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狮子,不管不顾地朝着阿健扑了过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进对方怀里,双手死死揪住对方的衣领,双腿缠绞!阿健显然没料到这个“小个子”反应如此激烈,被撞得踉跄后退。两人瞬间滚倒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扭打在一起!
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撕扯、捶打、翻滚!小夜像疯了一样,拳头雨点般落在阿健的背上、肩膀上,甚至有一拳擦着他的颧骨过去。阿健也被激怒了,试图用体重压制她,拳头也砸在她手臂和肩头。尘土飞扬,汗水、泥土和一点血丝(可能是谁的嘴唇破了)混合在一起。旁边观战的男孩们都惊呆了,一时忘了拉架。
最终,凭借着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和瞬间爆发的力量,小夜竟然成功地把比她高大的阿健死死按在了身下!她骑在对方肚子上,喘着粗气,头发散乱,脸上沾满泥污,嘴角可能还带着点血丝,眼神却凶狠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她扬起沾满沙土的拳头,对着阿健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又狠狠砸了两下!
“服不服?!” 她嘶哑着嗓子吼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扭曲却无比真实的、宣泄了所有郁结的痛快!身体的疼痛和地上的尘土,此刻都成了胜利的勋章。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铃木夜”,她就是小光!一个会愤怒、会反抗、会用拳头扞卫自己的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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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宁静似乎被打破了。邻居们常常看到一个穿着旧t恤牛仔裤、头发乱糟糟扎着、脸上带着汗水和泥点、有时甚至挂着点小伤口的“野小子”,像一阵风似的在巷子里呼啸而过,或在海边、在山林里疯跑。
“哎哟,那是谁家的孩子啊?怎么跟个野猴子似的?”
“没见过呢,好像不是我们镇上的吧?”
“整天疯跑,晒得跟炭一样,还跟男孩子打架!真是没教养!”
“铃木家那个文文静静的小孙女好像放暑假回东京去了?怎么最近都见不到了……?”
“野孩子”——这个带着惊奇、不解甚至些许鄙夷的称呼,很快就在小镇邻居们的闲聊中流传开来。没有人把这个满身尘土、活力四射(或者说横冲直撞)的“野小子”,和铃木家那个据说在城里上学、长得挺可爱、总是安安静静穿着小裙子的外孙女“铃木夜”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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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脱缰的野马般飞驰。当夕阳熔金,将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橘红,或者当山林披上暮色的薄纱,蝉鸣渐歇,那个被小镇居民私下称为“野孩子”的身影才会带着一身汗味、海水咸腥或草木清香,风一般卷回铃木家的老宅。
肚子咕咕作响,是狂欢后的必然。厨房成了小夜短暂的休憩站。得益于外婆和子近乎严苛的“淑女教育”中唯一实用的部分——家务技能,她对厨房的操作轻车熟路。淘米、洗菜、切肉(虽然刀工粗犷,远不如外婆要求的那般精细),动作麻利甚至带着点男孩子气的利落。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代替了白日的喧嚣,油烟升腾,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一碗简单的盖浇饭,或者一盘炒面,就是对她消耗殆尽能量的最佳补充。
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宁总会被饭桌旁那本无声的“审判者”——日历——打破。
狼吞虎咽的间隙,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它。红色的数字像一串冰冷的倒计时,无情地标记着暑假的流逝。那些被她用铅笔在疯玩的日子里兴奋划掉的日子,此刻堆积起来,仿佛一座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近的大山,压向那个名为“自由”的泡泡。
“8月……20日……” 她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盯着那个数字,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
日历的纸页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将她拽离了这片自由的天地。眼前不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而是东京教室里刺眼的日光灯,是衣柜里挂着的那一排缀着蕾丝、荷叶边,颜色粉嫩得让她作呕的连衣裙。是那双擦得锃亮、束缚脚踝的小皮鞋。是步美那张总是挂着甜腻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针般的脸——“哎呀,小夜酱,今天的发卡好~可爱哦!不过好像有点歪了呢?要不要我帮你重新戴一下呀?” 那刻意拖长的“超~”音调,那看似关心实则充满审视和嘲弄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时空,刺在了她的背上。
“唉……” 一声长长的、带着浓浓倦怠和无奈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胸腔里溢出。她放下筷子,感觉刚才还美味的饭菜瞬间失去了滋味。
又要变回“铃木夜”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身体。刚刚在溪水里畅游的清凉,在球场上奔跑冲撞的快意,把对手按在地上时那股原始的、酣畅淋漓的痛快……所有这些属于“小光”的真实触感,都在“铃木夜”这个名字的阴影下迅速褪色、冻结。
她烦躁地抓了抓脑后那个早已松散歪斜的冲天揪,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低头看着身上这件洗得发白、领口微松的深蓝色旧t恤,还有膝盖处磨得更透光的牛仔裤——这是她的铠甲,她的皮肤。一想到开学后,这些将被柔软的、带着花边的布料取代,她就觉得浑身像爬满了蚂蚁,坐立难安。
“装可爱……装文静……装成大人们喜欢的样子……” 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牛仔裤上的破洞边缘。步美那些层出不穷的“小把戏”在脑海中翻腾:故意弄掉她的文具然后夸张地道歉、在分组活动时假装亲热地挽着她手臂却暗中用力、用甜得发齁的声音在众人面前“夸赞”她那些根本不喜欢的发饰……每一次,她都必须挤出笑容,轻声细语地说“没关系”、“谢谢步美酱”,把“小光”的愤怒和不耐烦死死压在心底,压得胸口发闷,几乎窒息。
“烦死了!!” 她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桌面,碗筷都跟着跳了一下。空旷的老宅里,这突兀的声响带着回音,更显得寂寥。
窗外,能登半岛夏夜的晚风送来海浪的轻吟和远处隐约的虫鸣,温柔地包裹着这座老房子。这本该是她最享受的、属于自由的宁静时刻。可现在,这宁静里却掺杂了沉重的焦虑。日历上的数字无声地提醒着她:这片偷来的自由天地,正在一分一秒地缩小。那个名为“铃木夜”的牢笼,正张着蕾丝编织的大网,在暑假的尽头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