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的课程在漫长而煎熬的滴答声中,终于跋涉到了下午。
当河田老师用她特有的、泉水般清润的声音宣布接下来是阅读课时,小夜(小光)紧绷的神经掠过了一丝轻松。
读书,总比那些需要与人眼神交流、肢体互动,或者更可怕的——暴露身体隐私(比如体育课换衣、如厕)的事情强上百倍。她迅速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崭新的国语课本,深蓝色的封面在午后有些倦怠的光线下泛着微光。翻动书页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找到了老师指定的页码——《开花爷爷》的童话故事。
河田老师站在讲台上,调整了一下姿态,用温柔声线开始领读:“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心地善良的老爷爷……”
教室里随即响起了一片参差不齐的童声合奏,稚嫩的音符跳跃着,带着初学者的磕绊和兴奋。小夜像在东京的学校一样,习惯性地、用她(小光)过去惯常的方式——清晰、平实、音量适中偏大,带着一种属于男孩子的、不加修饰的直接感——跟着朗读起来。
她努力将注意力完全投注到铅字上,沉浸在老爷爷与神奇小狗的奇幻情节里,暂时忘却了这间陌生教室、身上别扭的衣物、以及那个如影随形的名字“铃木夜”。她只是本能地追随着文字的河流,试图在那片刻的专注中找回一丝熟悉的掌控感。
“老爷爷把灰撒在枯树上,枯树就……开花了!” 她的声音在这一句上甚至因为故事的转折而自然地带上了一点力量感。
然而,读着读着,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悄无声息地包裹了她。她感觉到周遭似乎有视线——还不止一道——如同细小的芒刺,从不同的方向落在她身上。
起初她以为是新转学生必然会有的好奇,但那目光似乎带着重量,并非单纯的好奇。她稍稍放慢了朗读的速度,眼角的余光像警惕的雷达般小心扫视。
她渐渐捕捉到:坐在前排靠窗位置的藤原步美,那个声音像小黄莺的女孩,读着读着,微微侧过白皙的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仿佛听到了某种不合常理的声音。紧接着,坐在步美旁边的另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女孩,也轻轻碰了碰同桌的胳膊,两人交换了一个同样带着不解的眼神,又迅速转回头去。
甚至讲台上的河田老师,那流畅如歌的领读声似乎也极其轻微地顿挫了一下,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身上停留了比正常更久的一瞬,那总是舒展的柳叶眉,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了一个细小的褶皱。
这些人的奇怪举动,让小夜感到非常的诧异,怎么回事?她读错字了?发音不准?还是声音太难听,像破锣?刚才那句“开花了”是不是太用力了?无数个自我怀疑的念头在她脑中瞬间炸开。
她下意识地将本就适中的音量又往下压了压,几乎带上了气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淹没在班级的声浪里。但那种被审视、被标记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她的刻意压抑而显得更加不自然。她读得更加如履薄冰,每一个音节都像踩在薄脆的冰面上,那份好不容易在文字中构筑起的、短暂的宁静壁垒轰然倒塌,她感觉自己像个突然闯入和谐乐章的走调音符,浑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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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的铃声如同救赎的天籁,终于刺破了教室里的朗读声。小夜如释重负,几乎在铃声落下的瞬间就合上了书本,只想立刻缩回自己那个靠墙的、相对隐蔽的角落。
然而,身体刚离开座位半步,河田老师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精准地锁定了她:“铃木同学,请稍等一下。”
感到不知所措的小夜,瞬间就被钉在了原地。
河田老师脸上依旧是那副春风化雨般的温和表情,她轻盈地走过来,蹲下身,视线与小夜勉强垂下的目光齐平。这个姿势带着刻意的亲近,却让小夜感到无形的压力。
“小夜今天阅读得很认真呢,” 河田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老师看到你眼睛一直跟着字,手指也在点着读,字也认得很多,真棒。” 她先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然后,她的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语气更加柔和,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不过呢,老师在课堂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想提醒你一下哦。”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不伤人的措辞,“就是……我们在跟着大家一起朗读的时候,可以稍微多注意一下周围同学是怎么读的,比如声音的大小呀,语调呀。你看,大家的声音合在一起,像一首好听的歌,如果我们每个人的声音都调整得差不多,听起来就会更和谐、更舒服一些,你觉得呢?小夜这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
河田老师的话,字字句句都包裹着善意的糖衣,充满了保护孩子自尊心的谨慎。然而,听在小夜耳朵里,却像一团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的迷雾。
注意周围同学?声音大小?语调?和谐?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她明明只是在认真读书,像过去一样,尽力把每个字都读清楚,这难道不是正确的吗?为什么这样反而成了“不和谐”?她困惑地、几乎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心里却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的,七上八下。
这个沉重的谜团,让她在接下来的算术课和手工课上都无法真正集中精神。手指笨拙地捏着彩纸,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老师那句“和谐”、“舒服”。直到第二天的阅读课。
这一次,当河田老师宣布翻开课本开始领读时,小夜没有像昨天那样立刻开口。她强迫自己暂时闭上嘴巴,像一个潜伏在声音丛林里的观察者,只是竖起了耳朵,调动起前所未有的专注力,去倾听、去分辨这间教室里涌动的声浪。
河田老师温柔的开篇句落下后,全班童声的合唱再次响起。这一次,小夜屏息凝神,如同调试精密的仪器,剥离了整体的喧哗,清晰地捕捉到了声音内部的“分裂”。
坐在教室左侧和前排的男生们,他们的声音如同涨潮的海浪,普遍洪亮、有力,甚至带着点刻意为之的粗粝感和拖长的、炫耀般的尾音。“老——爷爷——住在——山——脚——下——!” 仿佛这不是朗读,而是一场声音的角力,谁更大声,谁更能吸引注意,谁就赢得了某种无形的勋章。那是一种属于男孩子的、未经驯化的、充满原始表现欲的声线,坦荡而张扬。
而占据教室右侧和中间区域的女生们,她们的朗读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她们的声音普遍轻柔、甜美,像春日拂过花瓣的微风。音量被有意识地控制在一个“适度”的范围,不会过于尖利或喧宾夺主。更显着的是语调——她们总在不经意间,将句子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天然的、或者说被社会文化所塑造的“可爱”腔调,听起来更加“文静”、“乖巧”,如同精心排练的童谣。“老爷爷好心地~帮助了~受伤的小鸟~”。藤原步美的声音是其中的典范,清脆悦耳,婉转流畅,每一个上扬的尾音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珍珠,散发着被广泛认可的“女孩”特质的光泽。
而昨天,她“小光式”的、清晰平实、音量适中、语调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变化的朗读声,落在这一片泾渭分明的童声合唱里,既不属洪亮粗犷的男声阵营,也不属轻柔婉转的女声阵营,像一个突兀的、棱角分明的异类,硬生生插进了流畅和谐的乐章里!难怪同学们会侧目,老师会皱眉!
在他人听来,一个顶着“铃木夜”名字、穿着女孩衣服的孩子,却用接近男孩子的、缺乏“可爱”修饰的、甚至显得有些“硬邦邦”的声音朗读,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不和谐”,一种对无形规则的僭越!
原来如此!
小夜(小光)的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在之前的学校,作为男孩小光,他从未、也根本不需要去注意女生们朗读时用了什么样的声音!那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模糊的背景音。他只需要像其他男生一样,挺起胸膛,用自己觉得舒服的、能清晰传达意思的声音读出来就好。谁会去关心女生读得是“可爱”还是“不可爱”?那与他何干?
可现在,被迫套上“铃木夜”的壳子,她的一举一动,包括最细微的呼吸和声带的每一次振动,都被强行纳入了“女孩”的评判体系里。连读书的声音,都要符合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可爱”规训!这要求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瞬间勒紧了她的喉咙。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与深沉的无力感席卷了她。
原来当女孩子,连呼吸的深浅、说话的腔调都要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去迎合某种预设的模板吗?
这沉重的认知让她感到诧异。
正当她内心翻江倒海,被这声音的牢笼困得动弹不得,不知该如何发出下一个音节时,她感受到了来自讲台方向的凝视。河田老师正温和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传递着鼓励,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殷切的期待。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落在她脸上,无声地催促着:“试试看?像藤原同学她们那样?像其他‘女孩子’那样?”
小夜的身体瞬间就僵硬了。
一股巨大的、源于本能的抗拒感在胸腔里猛烈地冲撞、咆哮。模仿那种娇滴滴的、刻意上扬的、被驯化过的“可爱”声线?这简直比被迫穿上那条粉色的、缀着可笑蕾丝的裙子更让他感到可笑!这感觉就像在亲手拿起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仅存的那点属于“小光”的印记全部切割掉。那是“小光”曾经存在过的证明,那是小夜她与过去那个奔跑在阳光下的男孩之间最后的联系……
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呢?继续用原来的声音,只会继续被当成“怪人”、“不合群的孩子”,引来更多探究的目光、窃窃私语,甚至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
她想起了东京公寓里那个绝望的雨夜,妈妈跪在地上,散乱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和无尽的恳求……
小夜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牙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内心中无数种情绪在激烈地交战。
最终,心中那副由母亲的眼泪所锻造出来的沉重枷锁,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彻底碾碎了她所有的反抗意志。
在河田老师领读到下一段课文——“老爷爷用仅有的饭团喂饱了饥饿的小狗……”时,小夜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沉重的空气连同无边的不甘一同吸进肺腑。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调动起每一根控制声带的肌肉,努力模仿着旁边藤原步美她们的语调。她刻意地将本就压抑的音量再次压低,让声音变得纤细、飘忽,如同易碎的蛛丝。同时,她生硬地、无比别扭地尝试着在句子的结尾处,让声带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方式微微颤抖着向上提起,试图制造出那种“可爱”的上扬尾音。
“……老爷爷……好心地……帮助了……受伤的小鸟……” 她的声音干涩、紧绷,像是锈蚀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粗糙的砂砾,极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那刻意为之的“轻柔”听起来虚浮无力,那“上扬的尾音”更是扭曲变形,充满了生硬模仿的痕迹,远不如步美她们那般圆润自然、浑然天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火烧火燎的热度,耳根滚烫得像是要融化,握着课本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然而,当她用这种全新的、扭曲的、带着明显表演痕迹的“女声”断断续续地读完这一小段后,她怀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怯懦和隐秘的期待,飞快地、怯生生地抬眼瞄了一下讲台。
河田老师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明显的、无比欣慰的、带着毫不掩饰赞许的笑容!那笑容温暖、明亮,充满了“孺子可教”的满意。她甚至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的鼓励几乎要溢出来。那笑容如此温暖,此刻却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小夜的心脏,留下一个汩汩流血的伤口。
成功了。伪装成功了。老师认可了“小夜”的“进步”,认可了她向“合格女孩”又迈进了一步。
这种混合了巨大羞耻与强烈的自我厌恶的情感,让小夜迅速低下头,又蜷缩回她那已经熟悉的座位里。浑身充满了无力感的她,仿佛完成了一项肮脏任务的。
河田老师那赞许的目光非但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被异化的感觉。
为了“融入”这个这个强加的身份牢笼,为了换取片刻的安宁,她亲手扼杀了自己真实声音的一部分,亲手将那把毒刃更深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她感觉自己“小光”的一部分,随着那被扭曲的声音,一起死去了。
从此以后,在樱台小学二年三班的课堂上,每当需要朗读课文、齐声唱歌,或是被点名回答那些简单得近乎侮辱的问题时,“铃木夜”的声音,都无可挽回地变成了那种刻意压低的、带着生硬颤抖和不自然上扬尾音的、“可爱”的女童声线。这声音成了她伪装面具上又一道精心涂抹、却掩盖着内心中那个痛苦挣扎、无声呐喊、正被这“可爱”声线一点点绞杀的男孩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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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铃声如同打开牢笼的钥匙,在空气中尖锐地响起。
对小夜(小光)而言,这声音不啻于天籁之音。
她几乎是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也顾不上扶,像一颗被用力弹射出去的弹丸,低着头,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教室,逃离了那个弥漫着甜腻的“可爱”声线、充满无形审视目光的的窒息空间。
初秋微凉的风迎面扑来,灌进她宽大的开衫里,将衣摆吹得鼓胀起来,猎猎作响,像一面在逃亡中破损不堪的旗帜。
回家的路,她走得飞快,几乎是奔跑。书包在背后沉重地拍打着,脚步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留下仓惶的印迹。她不敢回头,总觉得那些窃窃私语和好奇的目光像无形的触手,在身后紧紧追赶。直到熟悉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越来越浓,那栋翻新后依旧显得朴拙的木屋出现在视野尽头,她才稍稍放缓了脚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弥漫着奔跑带来的血腥气。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家门,一股混杂着米饭香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母亲美和子像一道紧绷的弦被拨动,立刻从狭小的厨房里冲了出来。她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家居服,外面却匆忙套着那件在医院穿的、袖口有些磨损的浅蓝色开衫,显然是刚到家不久。她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焦虑,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晕开的墨迹,嘴唇干裂苍白。看到小夜的身影,她猛地扑上来,一把抓住小夜瘦削的肩膀,手指的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尖利颤抖:
“小夜!回来了?今天……今天在学校怎么样?还好吗?有没有……有没有人……” 她语无伦次,目光在小夜身上每一个角落疯狂地扫视:衣服是否整齐?头发有没有乱?脸上有没有泪痕或伤痕?眼神里有没有异常的恐慌?她甚至下意识地想撩开小夜的头发看看脖颈,又强行忍住。
这一天对她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地狱般的煎熬。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和病人的呻吟都无法掩盖她内心的恐惧——恐惧学校的电话突然响起,恐惧某个老师或者同学家长带着质疑的神情找上门来,恐惧那个用尽所有力气才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秘密堡垒,在阳光下轰然崩塌。
儿子的平安归来,让焦虑的她把悬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哪怕这平安的表象之下,是她曾经的儿子此时正在承受的、她本人心知肚明却无力改变的新的、女孩子的生活。
小夜被母亲铁钳般的手抓得生疼,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耐和想要逃离的冲动,猛地挣脱开母亲的手,身体向后缩了一下。
对于,母亲的问题,她回答简短到吝啬,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还好。”
此时的小夜只想立刻冲进那个属于她的、小小的、只有一扇小窗对着后院的房间,关上门,隔绝掉外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光。只有在那绝对的寂静里,她才能摘下面具,短暂地做回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光”。
然而,就是小夜的这句这轻飘飘的、带着敷衍和疲惫的“还好”两个字,却像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让美和子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如同汹涌的浪潮,猛地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憔悴的脸颊汹涌滑落。
美和子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伸出双臂,不顾小夜那瞬间的僵硬和无声的抗拒,一把将孩子(女儿?儿子?那界限早已模糊不清)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小夜单薄的身体揉碎。她把脸埋在小夜散发着淡淡汗味和尘土气息的头发里,声音哽咽破碎,反复地、颠来倒去地呢喃着:
“太好了……太好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每一个音节都浸泡在泪水的咸涩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虚脱。这一天对她而言,同样是一场漫长的酷刑。此刻儿子(女儿?)的平安归来,那声“还好”,就是对她灵魂最有效的良药,是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唯一氧气。
至于这“平安”之下掩盖着怎样的惊涛骇浪,这“还好”背后承载了多少无声的破碎,她不愿意去想,也不能去想。
小夜被母亲勒得几乎窒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的剧烈颤抖。母亲那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衣领,带来一种奇异的、刺骨的冰冷。她的鼻尖则充斥着母亲身上复杂的味道:医院消毒水的刺鼻,泪水的咸涩,还有她开衫上沾染的、属于医院食堂廉价饭菜的油腻气息。
母亲安心了……因为她的伪装又一次成功了……因为她成功地扮演了一天“铃木夜”……没有穿帮,没有暴露……母亲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那句“还好”背后所有的委屈、痛苦、在厕所隔间里咬的挣扎、朗读时声带被扭曲的屈辱、午餐时独自面对饭盒的孤独、课间被女孩们好奇围观的难堪……所有积压在心底、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的愤怒与不满,在这一刻,被母亲汹涌的、滚烫的泪水硬生生地、彻底地压回了心底。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底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反抗之火,被这咸涩的泪水彻底浇灭时发出了绝望的“嗤嗤”声。
她僵硬地、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力气,推开了母亲那令人窒息的怀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声音平直得如同冰封的湖面:“……我饿了。” 然后,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沉默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张擦拭得发亮的旧饭桌,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枯槁。
美和子看着儿子(女儿?)那沉默得的背影,心中翻涌起比海浪更汹涌的愧疚和撕心裂肺的无力感。那空洞的眼神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美和子用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吸了吸鼻子,强打起精神,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正常,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快:“好,好,饭马上就好。妈妈给你煎个蛋,放点酱油,好吗?” 她快步走回灶台前,背对着小夜,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突兀地响起,掩盖了她喉咙里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新糊的和纸窗隔绝了傍晚微凉的海风,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屋内,只有灶膛里跳跃的、微弱的火苗,在美和子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动荡不安的光影,和小夜那努力挺直的、却显得无比单薄脆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