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能登半岛的海风中日复一日地流逝。
新居带来的短暂安定感,工作带来的些许充实,都无法真正驱散笼罩在美和子心中的那片沉重的阴霾。那个被强行按下的秘密,如同潜伏在平静海面下的暗礁,时刻提醒着美和子它的存在。
而“小夜”那身始终未曾更换的男童旧衣,就像一道醒目的伤疤,在每一次邻里善意的问候中,在外婆和子那带着探究的沉默注视下,无声地昭示着异常。
美和子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生活终归要继续,她的孩子也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继续上学、成长。
更重要的是,她内心深处那些关于未来的希望,还需要一个可以立足的“根基”。这个根基,就是一份合法的身份证明——一份将“小光”彻底埋葬,确认“小夜”存在的官方文件。
这个念头让她夜不能寐。每次想到要去市役所(市政府),面对那些精明的公务员,拿出那些漏洞百出的材料(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个“儿子”为何会变成“女儿”),她就感到一阵阵窒息。
如果小夜的秘密暴露了,后果她不敢想象。但看着“小夜”日渐沉默的背影,她知道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
一个工作日的下午,美和子特意请了半天假。她换上了一身自己最整洁、看起来最值得信赖的衣服,反复检查了准备好的材料——一份“小夜”的出生证明(这份时效早已过期的表格,是她在新入职的医院工作时,乘人不备偷出来的,漏洞极大),以及一份申请为“小夜”重新登记户籍的申请书。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小夜,” 她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看着眼前依旧穿着那身不合体男装、眼神充满不安的孩子,“妈妈带你去……办个证明。以后……你就是小夜了,官方承认的小夜。” 她试图给孩子一些安全感,但话语里的颤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小夜”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小的嘴唇抿得发白,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母亲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
轮岛市市役所的户籍课窗口,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纸张油墨和官僚气息的沉闷味道。排队的人不多,但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像酷刑。美和子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握着“小夜”的手冰凉。她不断在心里预演着可能的盘问,思考着如何用最含糊的语言搪塞过去。
终于轮到她们了。
美和子几乎是屏着呼吸,将准备好的材料从窗口递了进去。她低着头,不敢看窗口后面的人,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嗯?” 一个带着点鼻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男声响起。
美和子这才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坐在窗口后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三十不到的年轻男职员。头发有点油腻,向后梳着,制服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截廉价的项链。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随意地翻看着美和子递进去的材料,眼神飘忽,显然心思没完全放在工作上。
美和子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更担忧。
“铃木……美和子?” 男职员含糊地念着名字,眼皮都没抬,“给女儿……办户籍?以前没登记?” 他翻着那份关于“小夜”的出生证明,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对这种业务见怪不怪。
“是……是的。” 美和子声音发紧,努力控制着声线,“之前……一直在东京,疏忽了……现在回老家定居,想……想给女儿补上。” 她感觉自己的解释苍白无力。
“哦。” 男职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申请表上填写的“小夜”,又极其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窗外,“小夜”正低着头,紧张地玩弄着自己的衣角,那身男装有些显眼。男职员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概只当是乡下孩子随便穿的衣服。
“名字……小夜?生日……平成xx年x月x日?性别……女?” 他一边念着,一边开始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打,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敷衍了事的流气,“监护人……铃木美和子……关系……母女……”
美和子紧张地盯着他的手指,每一个按键都像敲在她的心上。她等待着预料中的质疑——“为什么之前没登记?”、“这个出生证明怎么过期了?”、“孩子怎么穿这样?”…… 然而,什么都没有。男职员似乎只把这份工作当作一个必须完成的流程,没有任何深究的兴趣。他甚至没有要求查看“小夜”的任何其他证明,也没有再多问一句。
几分钟后,打印机的嗡嗡声响起。男职员从旁边撕下一张还带着热度的户籍誊本(住民票),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新的户籍证明卡片(类似身份证明),懒洋洋地盖了几个章。
“喏,办好了。” 他将两张纸片从窗口递出来,语气平淡得像在递一张收据,“户籍登记好了。这是住民票,这是孩子的身份证明卡,收好。”
美和子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两张薄薄的纸片。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就这么……简单?这个让她恐惧了无数个日夜的巨大障碍,竟然就这样……被一个漫不经心的公务员,像处理垃圾邮件一样随手处理掉了?
“谢……谢谢您!” 她慌忙鞠躬,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男职员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下一个。
美和子拉着“小夜”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市役所那令人窒息的空气。走到外面阳光刺眼的街道上,她才敢低头仔细看手中的文件。
住民票上,在“户主:铃木和子”的下方,清晰地印着:
姓名:铃木 夜
与户主关系:外孙女
性别:女
出生年月日:平成xx年x月x日
旁边那张身份证明卡上,照片一栏暂时是空白(需要后续补拍),但姓名、性别、出生日期等信息同样确认无疑。
“小夜……” 美和子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心头百感交集。法律意义上,“小光”彻底消失了,“小夜”诞生了。这既是“女儿“未来生活的“安全”的保障,也同样是将“儿子”亲手埋葬了的判决书。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小夜”,想把这份“安全”的证明给孩子看,想告诉孩子“没事了”。
然而,她看到“小夜”——或者说,曾经的小光,正死死地盯着母亲手中那张身份证明卡。他(她)的目光聚焦在“铃木 夜”这个名字上,又缓缓下移到那个刺眼的“女”字上。
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从他(她)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里弥漫出来,似乎要瞬间淹没了整个小小的身影。
他(她)看着那两个字——“夜”和“女”。
年幼的他(她)懵懵懂懂的明白,这轻飘飘的纸片,这漫不经心的印章,就这样轻易地将他过去作为“小光”的一切存在痕迹……彻底地抹杀了。
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奔跑、玩小汽车的男孩彻底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强行命名、被强行赋予性别的“铃木夜”。
这种被世界彻底否定、被强行“删除”的痛苦,比身体的改变更加残酷。
他(她)猛地低下头,小小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住,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指甲给她(他)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万分之一。
美和子看着孩子那无声承受巨大痛苦的模样,刚刚涌起的庆幸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更深的、无法言说的心痛和无力。她默默地将那两张冰冷的证明文件收好,如同收起一份沉重的判决书,然后轻轻地将那只冰凉颤抖的小手,更紧地握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心里。
阳光洒在轮岛市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对母女(?)。
一份新的身份证明拿到了,但属于“小夜”的漫漫长夜,似乎才刚刚开始。法律的承认,将推着这个年幼的孩子向前迈向一片崭新的、未知的人生。
————
那晚,铃木家新修缮的屋子里,气氛比平时更加沉闷,海风穿过糊了新纸的拉门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餐桌上,简单的饭菜散发着热气,却驱不散萦绕在三人之间的低气压。
美和子食不知味,目光时不时担忧地瞟向身边的“小夜”。孩子低着头,机械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一口未动,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无声的灰败之中。对于那份新的户籍证明,自己那新的身份,此时年幼的他(她)似乎还是无法立刻接受。
铃木和子默默地吃着饭,浑浊的目光在女儿和外孙女(?)之间扫过,最终停留在“小夜”身上。她放下碗筷,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打破了餐桌上的沉寂。
“小夜。” 和子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长辈的指令,“吃完了?过来帮外婆洗碗。”
“小夜”这个名字——这个才被法律强行确认不到一天的名字,对于那个内心还是“小光”的灵魂而言,依旧陌生得如同异国的语言。他(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迷茫中,外婆的呼唤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模糊不清,未能第一时间传入他(她)的耳中,更未能激起任何回应。他(她)依旧低着头,盯着碗里被戳得稀烂的米饭,仿佛那是他(她)同样被搅得粉碎的人生。
几秒钟的等待后,外婆和子的眉头拧紧了。她看着那个毫无反应、低垂着头的身影,一股混合着失望、不满和根深蒂固观念的情绪涌了上来。
“啧……” 她发出一声清晰的、带着浓浓鄙夷的咂嘴声,一边起身收拾碗筷,一边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饭桌旁的人听清的音量,开始了她的“训导”:
“东京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被惯得没边了!” 她的声音刻板而尖酸,“女孩子家家的,都快七岁了!放在我们那时候,早就是灶台边的好帮手了!现在倒好,喊都喊不动!吃完饭屁股就跟粘在榻榻米上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将来怎么嫁人?怎么操持家务?”
每一句指责,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小夜”的心上,也砸在美和子紧绷的神经上。美和子张了张嘴,想替孩子辩解几句,说孩子只是心情不好,或者说路上太累……但看着母亲那张布满不悦皱纹的脸,想到那个巨大的秘密,她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低下头。
外婆和子见无人反驳(“小夜”依旧毫无反应,美和子沉默),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判断。她不再多言,端着碗碟,步履蹒跚却带着一股执拗的怨气,独自走向厨房。哗啦啦的水声很快响起,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
餐桌上只剩下美和子和“小夜”。
美和子看着身边孩子那几乎要缩成一团的身影,心如刀绞。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试图给孩子一点……也许是新的“希望”?或者仅仅是,一种“正常化”的尝试?
她从放在一旁的小包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样东西——一件崭新的连衣裙。
淡粉色的棉布,点缀着细小的白色蕾丝花边,领口还系着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这是邻居田中太太前几天悄悄塞给她的,说是自家孙女穿小了的,但还很新很干净,正好给小夜穿。田中太太当时还笑着说:“小姑娘嘛,总该有件漂亮裙子。”
“小夜,” 美和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她将裙子展开,递到孩子面前,“你看……这是隔壁田中奶奶送给你的裙子。很……很漂亮,对不对?”
粉色的布料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美和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期待和鼓励:
“过段时间……过段时间之后……妈妈带你去镇子旁边那所小学校,办入学手续。你就……就穿上这件新裙子去,好不好?漂漂亮亮地去上学……” 她想象着孩子穿上裙子,像个真正的小女孩一样走进校园的样子,试图用这个画面来安慰自己,也说服孩子。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
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低头的“小夜”,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此刻不再是悲伤和绝望,而是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屈辱、愤怒的激烈情绪所扭曲!他(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母亲手中那件象征着“女孩身份”、象征着要彻底抹杀他(她)过去一切的粉色裙子,仿佛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这段时间以来积压的所有痛苦——身体的剧变、名字的剥夺、户籍的篡改、外婆的刻薄指责、邻居善意的“误解”、以及内心深处对自己变成了女性这件事,产生的根本性迷茫和憎恶——在这一刻,被这件小小的裙子彻底引爆!
“不要——!!!”
一声充满了痛苦和抗拒的尖啸猛地从“小夜”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她)一下子完全失去了理智,猛地扑向美和子!
美和子猝不及防,手中的裙子瞬间被一只带着惊人力量的小手狠狠抓住!
“刺啦——!嘶啦——!”
布料被疯狂撕扯、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和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和恐怖!“小夜”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指甲甚至勾破了布料!他(她)不是在脱,不是在扔,而是在毁灭!疯狂地撕扯着那件粉色的、带着蕾丝花边的裙子,仿佛要将它连同那个强加给自己的“小夜”身份一起,彻底撕成碎片!
淡粉色的碎布和白色的蕾丝花边如同被蹂躏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板上。
美和子完全惊呆了!她保持着递出裙子的姿势,僵在原地,看着眼前这疯狂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她设想过孩子的抗拒、哭泣、甚至沉默的抵抗,却从未想过会是如此激烈、如此……充满破坏性的爆发!
仅仅几秒钟,那件崭新的裙子就在“小夜”疯狂的撕扯下变成了一堆破烂的碎布条。做完这一切,“小夜”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也充满了让美和子心碎的悲伤。他(她)最后看了一眼母亲脸上那震惊、心痛、茫然的表情,然后猛地转身,像一道绝望的影子,撞开拉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深沉的夜色里!
“小夜!” 美和子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想要追出去。
“怎么回事?!吵什么吵?!” 厨房的水声停了,铃木和子被刚才的尖啸和撕扯声惊动,一边擦着手,一边皱着眉头快步走了出来。
她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一片狼藉——散落一地的粉色碎布片,呆若木鸡、脸上毫无血色、眼中蓄满泪水的女儿,以及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通向黑暗夜空的拉门。
和子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碎布,又看向失魂落魄的美和子,声音带着严厉的质问:“美和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小夜呢?!刚才那声音……?这衣服……谁撕的?!”
美和子被母亲的质问拉回现实。看着母亲严厉探究的眼神,再看看地上那堆象征着失败和巨大痛苦的粉色碎片,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行!不能哭!此时绝对不能哭出来!
她猛地低下头,拼命眨着眼睛,想把汹涌的泪水逼回去。她挤出了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声音带着一种强装出来的、虚弱的轻松:
“没……没事,妈。” 她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小孩子闹脾气罢了……小夜她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弯腰,动作僵硬地、近乎麻木地开始捡拾地上那些粉色的碎片,仿佛在捡拾自己破碎的希望和无法言说的悲伤。指尖触碰到那些柔软的布料时,却感觉像触碰到了滚烫的烙铁。
铃木和子站在门口,看着女儿强颜欢笑却难掩巨大悲痛的样子,看着她机械地收拾着那堆被撕得粉碎的裙子,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