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拉开,冷风卷着枯叶直往屋里钻。慕晴站在门槛里头,手还搭在门闩上,眼睛盯着门外那张被夜色糊住一半的脸。
“王家屯的?”她嗓音不高,带着点刚哄完孩子睡觉的哑,“那你倒是说说,王家屯打南坡进村的岔道上,前天谁家牛走丢了?”
那人愣了下,支吾半天没答上来。
慕晴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半夜借火柴,原来是个连路都认不清的‘亲戚’。”话音落,门“砰”地关上,木栓“咔哒”落下。
外头静了几秒,脚步声窸窣退了。
她转身拍了拍手,正要去灶台热饭,院门却“吱呀”响了。这回是张婶,披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袄子,头发乱糟糟的,眼圈发青。
“晴啊……”她声音发颤,“我实在没法子了,才这个点儿来扰你。”
慕晴赶紧把她让进屋,倒了碗热水塞她手里:“出啥事了?天塌了也有我顶着——反正我个傻村姑,不怕再背黑锅。”
张婶低头喝了一口,眼泪直接掉进碗里:“今年棉花收成不到三成,队里统一分的絮子薄得透风。我家小五才六岁,夜里冻得直哭,盖的还是去年撕了又缝的破棉套……再这样下去,老人小孩都熬不过腊月。”
慕晴听着,手指无意识掐了下掌心。
她当然知道今年棉花减产。前阵子路过田埂,看那些棉桃干瘪得像晒蔫的豆角,心里就咯噔过一下。可她没想到,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她起身走到灶房门口,回头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添把柴。”
人影一闪,进了灶房,门帘刚落,手腕上的银镯忽然一热。
她闭眼,意识滑进空间。
四合院中央的暖房里,两亩雪白棉花正静静立着,棉絮饱满如初冬新落的霜。这是她早些日子随手种下的,原想着万一哪天能换点零嘴钱,没想到现在派上了大用场。
她抄起镰刀,三下五除二割了个干净,麻利装进一个洗得发灰的粗布袋。袋子口一扎,她还顺手在灶灰里滚了一圈,又拿剪子把边角剪出几处毛边,瞧着就跟跑了几十里山路捎回来的一样。
出来时,张婶还在炕沿坐着,捧着空碗发呆。
慕晴把布袋往地上一放,拍拍灰:“行了,别愁了。我男人部队里有个战友家属在棉纺厂,托人搞了点边角料,成本价往外放。你要信得过我,先拿五斤回去应急。”
张婶瞪大眼:“真……真的?这、这能行吗?”
“咋不行?”慕晴挑眉,“难不成我还骗你穿棉裤?你摸摸,这成色比供销社卖的都强。”
她解开袋子一角,张婶伸手一碰,立马变了脸:“哎哟!这软和劲儿……我们家那破棉桃搓出来的渣子,跟这比简直是驴粪蛋子比玉皇大帝!”
“那就别废话了。”慕晴笑,“明儿一早我在院门口摆个小桌,按两毛五一斤算,不赚你一个钢镚儿。但丑话说前头——限购,一家最多十斤,优先老弱病残,谁要是想囤货转卖,我就把他名字贴大队公告栏上,标题写‘此人良心喂了狗’。”
张婶乐得直拍大腿:“你这嘴啊,损得我都想给你鼓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慕晴就在院门口支起小桌,挂了张纸条:“本地新棉,代售,两毛五一斤,童叟无欺。”
不到半个钟头,人就围了一圈。
“晴嫂子,这真是厂里出的?”李家媳妇捏着棉絮不肯撒手。
“我男人战友家属弄的。”慕晴嗑着瓜子,“人家念旧情,特意留的边角料,不然你以为我能有这路子?”
“可咱村今年棉花没收多少啊,外头咋还有这么多?”有人嘀咕。
慕晴眼皮都不抬:“人家是国营厂,全国调拨,跟你这儿一亩三分地能一样?再说了,你是不是怀疑我造假?要不你回家烧一点试试,烧完要是冒黑烟、有焦味,你再来找我退钱,顺便让我当众学驴叫,咋样?”
众人哄笑。
张婶抱着棉包站出来:“我昨儿就试了,一点杂丝都没有,烧起来是股清香味儿!晴嫂子啥人你们不清楚?她救活过刘叔家快断气的老母猪,给王奶奶送过三个月的米面——她要是坑咱们,十里坡的狗都得集体绝食抗议!”
这话一出,大伙儿彻底信了。
秤砣起起落落,笑声不断。有人当场掏出针线,就在院子里给孩子改棉裤。小娃穿着新棉裤蹦跳两下,咧嘴一笑:“娘!我不冷啦!”
慕晴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一包包雪白的棉花被人抱走,腕间的银镯忽地温了一下,像是轻轻撞了她一下。
她低头,嘴角翘了翘:“行了,知道你勤快,回头给你讲个江排长半夜偷吃奶糖结果噎住的笑话,保管你乐得扩容三寸。”
中午刚过,最后一包棉花也卖出去了。她锁好柜子,回屋一看,江安正缩在炕角打喷嚏,小脸通红。
“哎哟我的祖宗!”她赶紧过去摸额头,还好没发烧,就是有点凉。
她立刻从柜子里又摸出一小捆棉花——这是她悄悄留的,没拿出来卖。翻箱倒柜找出碎布头,飞针走线忙活到天黑,终于赶出一件小棉袄。
江安穿上后,扭着身子试了试,咧嘴一笑:“暖!”
“那是。”她捏他脸,“你娘可是有靠山的人,靠山不止一个,还有后盾、侧翼、预备队,全套编制!”
孩子听不懂,但看她笑,也跟着咯咯乐。
夜里,她把江安哄睡,轻手轻脚掖好被角。小家伙睡梦中还嘟囔了一句:“爹……棉花……”
她心头一软,俯身亲了亲他脑门。
刚直起身,手腕又是一热。
她低头看向银镯,轻声说:“听见没?你儿子做梦都在给你织冬衣呢。”
屋外风声呼啸,拍得窗纸啪啪响。她走过去压了压窗缝,回头看了眼熟睡的孩子,吹灭油灯。
黑暗里,只有炉膛余烬闪着微光。
她躺下前最后摸了下银镯,温的,稳的,像颗不会停跳的心。
第二天晌午,张婶乐颠颠跑来,怀里抱着个腌菜坛子。
“晴啊!小五今早穿新棉裤去上学,老师问他哪儿来的,他说‘我晴姨给的’!全班同学都羡慕坏了!他爹晚上回来,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说‘这冬天,咱家算是活过来了’。”
慕晴正给江安喂红薯泥,闻言差点呛住:“磕头?他疯了吧!”
“他是真没法子了。”张婶眼圈又红了,“你说这年头,谁家肯自己吃亏帮别人?你明明能多卖点钱,偏只收个本儿,还限量……我今早路过刘寡妇家门口,她正骂她男人‘有这本事不去倒腾棉花,整天就知道偷懒’,她男人反手给她一耳刮子:‘你有本事你也去找慕晴进货啊!’”
慕晴笑出声:“哎哟,我这是间接促成家庭暴力了?”
“你是福星!”张婶拍桌子,“全村人都这么说!队长昨儿开会都提了,说今年困难户过冬物资得优先考虑你家,你这是为集体解了燃眉之急!”
慕晴摆手:“少来这套,我图啥?图你们以后多帮我摘两回豆角?”
正说着,江安突然抬头,嘴里还嚼着红薯,含糊道:“娘,棉花……给爹?”
慕晴一怔。
她确实还没给江砚洲准备冬衣。那边边疆冷得能把鼻涕冻成冰溜子,她光顾着救村里人,倒把自己男人忘了。
她摸了摸银镯,低声说:“行,今晚就开工。给他做件加厚的,再塞两斤暖绒进去——让他穿得像个移动棉堡,风吹不动,雪埋不着。”
张婶走后,她把江安哄睡,翻出江砚洲的旧军装量尺寸。针线刚穿好,手腕忽地一烫。
银镯热得不像话。
她皱眉,刚想说话,院门又被敲响。
“晴嫂子!”是张婶的声音,急得变了调,“不好了!供销社来人了,说咱们买的棉花是‘违规流通物资’,要挨家挨户查!说是……说是上面要追查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