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是被阳光晒醒的。眼皮还黏着,手一动,碰到了江砚洲搭在炕沿的胳膊。他坐了一夜,脑袋低垂,军大衣领子蹭着下巴,睡得不算踏实,呼吸却稳。
她没出声,轻轻抽回手,慢慢坐起来。胃里不再翻江倒海,脑袋也清亮了,连带着心情都轻快起来。她低头摸了摸肚子,小声嘀咕:“昨儿还吐得像只翻壳虾,今天就能啃鸡蛋饼了,你可真会折腾妈。”
她掀开被角,脚踩上地,凉气从脚心窜上来,打了个激灵。刚想缩回去,江砚洲猛地睁眼,一把抓住她脚踝:“别下地,冷。”
“我又不是纸糊的。”她抽了抽脚,“你松手,我去拿针线。”
他皱眉:“干啥?”
“给咱娃做衣裳。”她咧嘴一笑,“总不能让他光屁股出来吧?”
江砚洲愣了下,松开手,却跟着起身,把大衣往她肩上一披:“慢点,别闪了腰。”
慕晴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昨儿守我一宿,今儿又当监工,你是不是打算二十四小时贴身盯梢?”
他没接话,只默默跟到柜子边,看她从布包夹层里掏出一叠软布。那布白得发亮,薄如蝉翼,摸上去像抓了一把云絮,还带着点说不清的暖意。
“这布哪来的?”他问。
“天上掉的。”她挑眉,“你要不信,明儿我也给你变件新军装?”
他盯着那布,没笑,也没拆穿,只低声说:“小心手。”
慕晴哼了声,坐下,穿针。线头她咬了又咬,手却抖得厉害,试了五六次,针眼都没对上。她越急越穿不进,眼眶忽然就热了,把针线往炕上一拍:“我以前连扣子都不会缝,现在要给娃做衣服,老天爷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话音刚落,一只大手伸过来,捏住针,另一只手把线理顺,轻轻一穿——成了。
她抬头,江砚洲已经把针线递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刚完成个日常任务。
“你还会这个?”她挑眉。
“缝过枪套。”他坐下,离她不远不近,“手稳就行。”
她笑出声:“那你现在是给我娃缝尿褯子,江大同志,降维打击了啊。”
他没理她这句,目光落在那叠布上,忽然伸手碰了碰刚裁好的一小块:“这……是肚兜?”
“嗯呐。”她重新穿针,低头缝,“小娃生下来,得先穿这个。”
他指尖在布上滑了滑,又戳了戳那袖口,眉头皱起来:“这衣服……咋这么小?娃能穿?”
“新生儿就这么点大。”她比划了个巴掌,“脑袋才这么大,身子软得像糯米团子,一使劲就怕捏坏了。”
江砚洲盯着她手掌,喉结动了动,没说话。过了会儿,低声说:“那……得多小心抱着。”
声音轻,却沉得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慕晴抬头看他,他正盯着那块小肚兜,眼神有点发直,像是第一次意识到——那肚子里的,真会变成个活生生的小人儿。
她心里一软,嘴上却没停:“你这表情,跟第一次上战场似的,至于吗?”
“不一样。”他摇头,“那是任务。这是……我的娃。”
慕晴手一顿,线头差点扎进指头。她低头咬断线,小声说:“那你儿子要是闺女呢?”
他愣了下,认真看她:“闺女也一样。”
“哦?”她挑眉,“江家重男轻女的祖训呢?”
“谁说的?”他站起身,语气忽然硬了,“江家的女儿,更要穿得好,护得严。谁敢看轻,我第一个不答应。”
慕晴笑得肩膀直抖:“你这话说出去,大伯母得气得跳脚。”
“她再来,门都不用开。”他冷脸,“谁拿孩子说事,我就让他滚。”
她乐了,低头继续缝,嘴角压都压不住。缝了两针,忽然想起什么:“你哪来的钱买布?工资都交公了。”
江砚洲顿了顿:“我攒点。”
“攒啥?巡逻津贴?”
“嗯。”
“一毛五一趟,你得走多少回才能买一尺布?”她歪头,“你是不是打算以后不吃饭了?”
他耳尖一红,没躲:“我不抽烟不喝酒,能攒下。”
“那你冬天不买棉鞋呢?”
“旧的还能穿。”
“帽子呢?”
“……帽子里塞点棉花。”
慕晴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江大同志,你这算盘打得比供销社王会计还精。”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手里的小衣服,忽然又开口:“我得让我娃——不管是儿是女——穿得暖,穿得体面。别人有的,咱不能差。”
慕晴手停了。针悬在布上,线微微晃。
她没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屋里静了会儿,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阳光斜进来,照在炕上,照在那叠软布上,照在江砚洲低垂的手背上。
他忽然又说:“等天暖和了,我多接点外工。队里修水库,一天三毛,我能去。”
“你别把自己累垮。”她头也不抬,“娃还没生呢,先把你熬成老头了。”
“我不累。”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件刚缝好的小褂子,指尖小心翼翼,“我就怕……他出来那天,我没准备好。”
慕晴抬眼看他。他没笑,眼神却软得不像话。
她把针线放下,伸手摸了摸那小衣服的领口,轻声说:“你早准备好了。从你守我吐那一夜开始,你就准备好了。”
江砚洲没说话,只把她的手轻轻拉过来,塞进自己大衣口袋里:“手凉。”
“你管得真宽。”她抽了抽手,没抽动。
“嗯。”他应着,没松,“以后都管。”
她懒得挣,低头继续缝,嘴上不饶人:“那你管不管洗尿褯子?”
“管。”
“哄娃睡觉呢?”
“管。”
“半夜哭闹呢?”
“我背着他巡逻,你睡。”
她一愣,随即笑得直咳嗽:“你可拉倒吧,民兵队长半夜背着娃转村,群众该说你精神失常了。”
“我不怕。”他认真,“你睡好,比啥都强。”
慕晴不笑了。她低头缝着,一针一线,把笑意缝进布里,把酸软压在心里。
缝到袖口,线不够了,她咬断,打结,抬头想拿剪刀,却发现江砚洲正盯着那件小褂子,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像是在量尺寸。
“你看啥呢?”她问。
“这袖子……短了点。”他皱眉,“娃胳膊会长。”
“那我再改。”她伸手去拿布,“新生儿穿几天就换大的,不用太合身。”
他没动,忽然说:“等他生下来,我抱他去镇上,拍张照。”
“现在?”她笑,“你不怕相机把他吓哭?”
“不怕。”他眼神亮了点,“我要让他知道,他爸他妈,年轻时候可精神了。”
“那你得把枪放下。”她逗他,“不然像通缉犯。”
“我不带枪。”他认真,“就穿军装,戴帽子,你穿新袄子,咱们仨站一块。”
慕晴心头一热,低头继续缝,小声说:“那得等他满月。”
“嗯。”他点头,“我提前攒钱。”
她笑:“你这人,咋一提娃的事就变财迷?”
“不是财迷。”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肚子,“我是想让他知道,他来这世上,有人盼着他,有人准备着,一分一厘,都是真心。”
慕晴手一抖,针尖扎进指腹,一滴血冒出来。
她没叫,只“嘶”了一声,缩手。
江砚洲立刻抓住她手指,低头就往嘴里送。
“你干啥!”她惊得往后躲,“脏!”
“不脏。”他含住她指尖,轻轻一吮,抬头,“不许躲。”
她愣住,脸一下子热了。
他松开,从兜里掏出手帕,给她包上:“下次小心点。”
她盯着他,忽然说:“江砚洲。”
“嗯?”
“你要是再这么温柔,我可要得寸进尺了。”
“你说。”他看着她。
“我想吃糖炒栗子。”她咧嘴,“镇上老刘家的,又甜又粉。”
他立刻起身:“我这就去。”
“现在?”
“嗯。”他抓起军帽,“天黑前回来。”
她笑:“你巡逻不去了?”
“请假。”他开门,“我媳妇想吃栗子,比啥都重要。”
门“砰”地关上。
慕晴坐在炕上,手里还捏着那件小褂子,低头看了看包着的手指,又看了看门口,笑得停不下来。
她把小衣服叠好,放进针线筐,阳光照在袖口,那没剪净的线头微微颤着。
她打了个哈欠,刚想躺下,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门被敲了两下。
她皱眉:“谁啊?”
门外没应,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