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洲的手掌一直包着她的,从十里坡村口一路没松开。雪还在下,风卷着白毛子往人脸上甩,他走在外侧,肩头落了一层厚的。
慕晴低头看着两人踩出的脚印,一深一浅,像被谁拿尺子量过似的,紧挨着,没断过。
她忽然停下。
“咋了?”他问,声音低低的,带着刚吼完人后的沙。
她没答,反手从布包夹层里摸出两包油纸裹得严实的点心,一包枣泥酥,一包绿豆糕,都是昨儿空间新出的货。灵泉浇的麦子,香得能勾走灶王爷的魂。
“咱回去一趟。”她说。
江砚洲眉一拧:“还去?”
“去。”她点头,“上回是撕破脸,这回是走礼数。我慕晴可以不认人,但不能没规矩。”
他盯着她看了两秒,没再问,只把大衣又往她那边拢了拢:“行,你主,我护。”
两人调头往回走,雪地脚印拐了个弯,像刀切出来的。
慕家土屋还是那副要塌不塌的样,烟囱没烟,门缝漏风。慕大伯听见动静,从灶后探出头,见是他们,嘴角一抽:“又回来干啥?骂完了还嫌不够?”
慕晴没进屋,站在门槛外,把手里的点心往桌上一放,动作不重,但响。
“给爹娘带的。”她说,“别嫌少,我们也不容易。”
屋里静了半拍。
慕大娘从里屋蹭出来,眼珠子直勾勾黏在油纸上,嘴唇动了动,没敢伸手。
慕大伯冷笑:“装什么大尾巴狼?你当我们稀罕你这点破点心?”
“稀罕不稀罕是你们的事。”慕晴站着没动,声音平得像晒谷场的土,“我带是尽礼,不是求你们收。你们要是真当我是女儿,昨儿村里谁家给压岁钱,你早该打听清楚,好让我‘孝敬’你。可你没来,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我兜里有没有钱。”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这回我主动给,你们爱要不要。但礼数我尽到了,往后谁要说我不孝,我砸他嘴里。”
江砚洲站她身侧,军姿笔挺,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我们敬你是长辈,以后会常来看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但若再敢欺负晴晴,伸手要钱,言语羞辱——”
屋里的炭火“噼”地炸了一声。
“下次,不是来送礼,是来登报断亲。”
慕大伯张嘴要骂,对上那双眼睛,喉咙一哽,竟没敢出声。
慕大娘伸手想去抓点心,又缩回来,干笑两声:“哎哟,晴晴,娘哪敢欺负你……你过得好,娘就高兴。”
“高兴?”慕晴歪头,“那你昨儿咋不说高兴,非得摔碗骂街?”
“那是……那是气头上的话!”慕大娘脸一红,“娘错了还不行?”
“不行。”慕晴摇头,“错不在我,你跟谁认都行,别跟我说。”
她转身要走,江砚洲跟着动步。
“晴晴!”慕大娘突然喊。
慕晴没回头。
“这……这点心,是江同志给的吧?你自个儿都舍不得吃一口,拿来孝敬我们……”她声音软下来,“娘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们。”
慕晴脚步一顿。
江砚洲侧头看她。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耳垂,笑了下:“我心在江家,不在这儿。但这礼,是人情,不是赎罪。你们要是真当我是女儿,就别再伸手要钱,别再拿我换粮票。”
她转头,眼神清亮:“从今往后,我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你们要是还想当爹娘,就拿出爹娘的样子。要是还想当老鸹,那我也只能当回啄心的乌鸦。”
说完,她抬脚跨出门槛。
江砚洲跟上,顺手把门带上,不重不轻,刚好卡住慕大娘想追出来的脚。
雪地里,两人并肩走,风还是大,但没刚才冷了。
慕晴从布包里摸出颗蜜薯,咔嚓咬一口,甜得眯眼。
“江哥。”她含着薯,含糊问,“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坏?明明恨他们,还送点心。”
他看她一眼,伸手把她乱翘的头发按了按:“你不坏。你只是不想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她笑出梨涡:“那我是不是……也算孝了?”
他摇头:“你孝的是‘礼’,不是‘人’。这样最好。”
她点点头,又咬一口蜜薯,腮帮子鼓鼓的。
走到村口岔路,她忽然停下。
江砚洲也停。
她回头,望着那间破屋,屋顶雪堆得厚,烟囱依旧没烟。
“你说,她要是真病了,我救不救?”
他没立刻答,只看着她。
她也不催。
半晌,他才说:“你想救,就救。不想,就不救。你是你,不是他们的牲口。”
她笑了下,没说话。
他牵她手继续走。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她缩了缩脖子。
江砚洲脱下大衣,裹住她。
“你穿啥?”她问。
“我抗冻。”他说。
她笑:“你抗冻,我还怕你半夜发烧说胡话呢。上回守岁,你抱着我哼《东方红》当摇篮曲,我都记着。”
他耳尖一红,没反驳。
她踮脚,戳他鼻尖:“江砚洲,你这人,嘴硬心软,笨得要命,还特别黏人——但我喜欢。”
他猛地看她,眼神亮得吓人。
她转身就走,蹦跳着踩雪:“走啦!回家炖肉去!”
他几步追上,手一伸,自然地牵住她。
快到家时,她忽然说:“江哥。”
“嗯?”
“我以后要是生娃,可不让他姓慕。”
他脚步一顿。
“姓江。”她咧嘴,“江小砚,江小洲,江小倒霉蛋——哎,你咋不说话?”
他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低头,把她往怀里一搂,大步往前走。
她笑出声,搂住他脖子:“哎哎哎,雪地滑!摔了我可不扶你!”
他不吭声,只把她抱得更紧。
到家推门进屋,炕烧得热,锅里红烧肉咕嘟着,香得人打喷嚏。
慕晴刚把大衣挂上墙,就听见院外有动静。
“谁啊?”她探头。
江砚洲已经站到门边,手按在门栓上。
院门“吱呀”被推开,一个佝偻身影站在雪地里,是慕父,手里攥着半块旧布,灰不溜秋的,边角还绣着歪歪扭扭的“晴”字。
他没进院,只站在门口,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路上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