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被江砚洲抱着进屋,屁股刚沾上炕沿,鞋就被人顺手抽走了。她低头一看,那双开胶的旧布鞋正被他拎在手里,大拇指还戳了戳裂口。
“你这是要拿它当传家宝供起来?”她笑。
他不答,弯腰从柜子底下翻出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鞋面旧是旧,可鞋垫厚实,针脚密得像防弹衣。
“这是你以前的?”她接过一试,正合适。
“嗯。”他把那双破鞋塞进灶膛,“穿这个,别硌脚。”
她系着鞋带,忽然抬头:“江队,你是不是把我所有鞋都检查过一遍了?”
他转身去倒水,背影僵了半秒:“顺手。”
“顺手到连我鞋柜第几层有几双破鞋都知道?”她嗤笑,“你这哪是娶媳妇,是安了个监工。”
他端着搪瓷缸走过来,递给她:“喝点热水。”
“我不渴。”她晃了晃空手,“我渴的是红糖水。”
他喉结动了动:“明天就去买。”
“现在就去。”她跳下炕,拍了拍布包,“粮票都揣了一晚上,再捂下去要发芽了。”
天刚亮,村道上还浮着层薄灰。她踩着新换的鞋一路往供销社走,脚底软乎,心里更软。江砚洲送她到院门口,没多话,只说:“回来叫我。”
“叫你干啥?收红糖税?”
“嗯。”他点头,“收利息。”
她笑出梨涡,摆手走人。
供销社在镇东头,走路得小半个钟头。她到的时候,柜台前已排了三个人。售货员是个中年女人,蓝布衫领口别着枚“先进职工”徽章,眼皮耷拉着,像是全世界都欠她五斤白面。
轮到慕晴,她把两斤粮票拍在柜台上:“同志,买红糖,整块的。”
售货员抬眼扫她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补丁布包,脚上那双鞋看着像是传了三代。
她冷笑一声,从柜台底下掏出个油纸包,哗啦一倒,全是碎渣:“就剩这个了,要就拿走,不要让后头人买。”
慕晴没动,指尖轻轻敲了敲台面:“同志,你这红糖,是拿筛子筛过吧?”
“啥意思?”
“我寻思着,是不是先把整块的敲碎,再装袋,好显得库存足?”
售货员脸一沉:“爱买不买,不买滚蛋。”
慕晴不恼,反而笑出声:“哎哟,脾气还挺冲。我跟你说,我男人姓江,叫江砚洲,民兵队长,退伍军人,前两天刚在北坡抓了个偷猎野兔的——你说巧不巧,那人兜里揣的,也是供销社的票。”
售货员眼皮跳了跳。
慕晴继续笑:“你说我要是回去跟我男人说,供销社售货员欺负军属,他会不会带人来查查账?顺便看看,为啥整糖都‘刚好’卖完了,碎渣却一抓一大把?”
“你威胁我?”对方声音压低。
“我这不是威胁。”慕晴把粮票往回一抽,“我是提醒你——军属优先,不是摆设。你要真没整糖,我现在就走,回头让我男人亲自来问,你说他会不会顺便把供销社的‘先进职工’评比回避名单也带一份回去?”
售货员脸色变了。
她正要开口,门口风铃一响。
军绿身影大步进来,肩宽腿长,军装笔挺,帽檐下那双眼睛冷得能结冰。
慕晴回头一看,差点笑出声:“哟,江队,你怎么来了?”
江砚洲没理她,径直走到柜台前,目光落在她脚上:“换双鞋,走了十里路?”
“才五里。”她纠正。
他嗯了声,转向售货员:“《军属优待条例》第三条,凭票证,优先供应紧缺物资。我媳妇有票有证,你拒供,算不算违反规定?”
售货员强撑:“规定是规定,可库存……”
“库存我刚看了。”江砚洲打断,“你柜台底下那箱,整袋红糖至少还有八包。你拿出来一包,现在。”
“这……”
“要么现在拿,”他从兜里掏出证件拍在柜台上,“要么我立刻去公社纪委,顺便查查,供销社有没有人把配额转手卖黑市。”
售货员手一抖,赶紧弯腰从柜底拎出一整袋红糖,红纸包,麻绳捆,分量足得能砸死狗。
“有有有!刚找出来!”
江砚洲拿过红糖,看也不看,直接塞进慕晴的布包。
她掂了掂,笑:“江队,你刚才那气势,跟审特务似的。”
“不是审。”他低声,“是查。”
“查什么?”
“查谁敢让我媳妇拎着碎糖渣回家。”
她仰头看他,眼底亮晶晶的:“那你以后每天都来?”
他耳尖微红,转身就走:“走,回家。”
她笑着追上去,布包里的红糖晃荡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她忽然停下。
“怎么了?”他问。
“我忘了问。”她歪头,“你咋知道我来这儿了?”
“张婶看见你出门,顺嘴说了句。”
“哦——”她拖长音,“那你从家里跟过来的?”
他不答,只往前走。
“江砚洲!”她追两步,一把拽住他胳膊,“你是不是怕我被人拐了?”
“不会。”他语气平静,“没人敢。”
“为啥?”
“拐你的人。”他回头,眼神沉,“今晚就得去大队部写检讨,明早还得在村口扫地,扫到我满意为止。”
她笑得直拍大腿:“你可真狠。”
“对你。”他声音低下来,“只狠不狠。”
她一怔,心跳漏了半拍。
风从田埂上卷过来,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她踮脚凑近他耳边,热气擦过他耳廓:“那你以后,每天都送我来买糖?”
他耳尖红得快滴血,猛地转身大步往前走:“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回。”
她笑着追上去,手伸进布包,悄悄摸出一块红糖塞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暖得她想哼歌。
江砚洲听见了,问:“吃糖?”
“嗯。”
“别吃太多。”
“为啥?”
“牙疼。”
“你管我牙疼?”
“我管。”他伸手,把她乱飞的头发往后一拨,“你要是疼,我得陪你睡卫生所。”
她笑出声:“江队,你这是承认你怕黑?”
“我不怕。”他冷脸,“我怕你哭。”
她愣住。
他继续走,背影挺直,像一杆枪。
她小跑两步跟上,手悄悄伸过去,勾住他小拇指。
他没甩开,也没看她,只是脚步慢了半拍。
布包里的红糖还在晃,像一颗被焐热的心,在清冷晨风里,稳稳跳动。
走到家门口,她忽然松开手,蹦到他面前,双手叉腰:“江砚洲!”
“干嘛?”
“今天这糖,我买了,可利息你得付。”
“付多少?”
“一个拥抱。”她咧嘴,“外加一句‘媳妇真厉害’。”
他站着不动,脸绷得像铁。
她等了三秒,转身作势要进屋:“不给是吧?行,明天我改买辣条,看你战马吃不吃得惯。”
“慕晴。”他突然开口。
她回头。
他往前一步,伸手将她拉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声音闷闷的:“媳妇真厉害。”
她在他怀里笑出声,小梨涡一颤一颤。
“还有呢?”她仰头。
“还有啥?”
“拥抱呢?”
“这不是抱着?”他收紧手臂,“还想怎样?”
她刚要说话,他忽然低头,额头抵住她发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再一个人来供销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