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把那颗蜜薯塞进江砚洲手里后,他就一直没吃,光是攥着,像攥着什么不能丢的东西。她也没再提,只笑着把晾干的衣服收进木箱,顺手把袜子叠好塞到底层。
那箱子是江家老物件,漆都掉了好几块,边角还用铁皮钉过,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用出来的。她刚要合上盖子,手腕上的银镯忽然一热,像是被谁轻轻推了一把。
她顿了下。
这破镯子最近越来越邪性,动不动就发热发烫,上回是她骂王寡妇骂得太爽,它弹出一匹防霉布料;这回又来,八成是箱子里有啥它想让她看的。
她索性把箱子拖出来,蹲下身,一层层翻。
旧军装、补了又补的线袜、几枚勋章——都规规矩矩叠着,连折痕都对得齐齐整整。她翻到最底下,手指碰到一叠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边角已经发黄,像是藏了很多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抽了出来。
打开一看,是张照片。
照片上的江砚洲很年轻,站得笔直,身后是雪地里的哨塔,旁边几个兵勾肩搭背笑得开怀,就他一个人面无表情,眼神空得像冬天的井。
她心口猛地一揪。
翻到背面,一行钢笔字写着:“退伍前留念,一九七三年冬。”
字迹工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清。
她又翻出下面几张,都是他一个人的,有站岗的,有擦枪的,有蹲在雪地里啃干粮的。没有一张是笑着的,也没有一张有别人入镜。
最底下压着一叠信纸,没寄出去的那种,信封还是新的,收件人那一栏空着,只写了两个字:“姑娘”。
她手指抖了一下。
信纸展开,字迹还是那么板正,可内容却让她鼻子一酸。
“若能遇见一个不嫌弃我霉运的姑娘,我想把这些年攒下的东西都交给她。军大衣里衬缝了三块布票,是省下来的;柜子里有双新棉鞋,没穿过;还有这箱子,我想让她亲手打开,看看我过得有多认真。”
“可没人愿意靠近我。怕沾了晦气,怕跟着倒霉。”
“我也不怪他们。”
慕晴盯着那行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忽然想起他昨儿绕路来她家后院,说“走着踏实”。
原来他不是傻,是孤独。
她把信纸轻轻折好,放回原处,刚要合上箱子,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声。
江砚洲回来了。
他肩上落了层薄雪,军大衣领子湿了一圈,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低头解鞋带,动作利落,一句话不说。
慕晴没动,也没出声。
她就蹲在箱子前,手里还捏着那张照片,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抬眼看见她手里东西时,整个人僵了一下。
他没发火,也没抢。
只是站在那儿,喉结动了动,低声问:“你看完了?”
她点头。
他“嗯”了一声,转身去倒水,动作慢得不像他。
“以前的事。”他背对着她,声音压得低,“不值当看。”
“值当。”她忽然说。
他手一抖,搪瓷缸差点没拿稳。
“你这箱子比十里坡供销社的展柜还整齐。”她站起来,把照片轻轻放回牛皮纸包,“你把自己过得这么规规矩矩,不累吗?”
他没回头:“习惯了。”
“你习惯一个人扛,也习惯一个人藏。”她走到他身后,“可你现在有我了。”
他肩膀绷紧了。
“我不是来蹭你运气的。”她声音软下来,“我也不是因为你转运才跟你好。”
“我是看你绕路来我家后院,看你攥着颗蜜薯舍不得吃,看你把破袜子补了十七次还穿,才觉得——”
她顿了顿,“这人,真他妈让人心疼。”
江砚洲猛地转过身。
他眼眶有点红,嘴唇抿成一条线,像是在拼命压着什么。
“你别……”他声音哑了,“别可怜我。”
“谁可怜你了?”她瞪他,“我这是骂你呢!你一个大男人,攒点东西不知道送人,写封信不敢寄,连喜欢都不敢说,活活把自己过成个守墓人!”
他愣住。
“你那些布票,那些新鞋,那些话——”她指着箱子,“你留着等谁?等一个不存在的‘好姑娘’?”
“我现在就在这儿!”她往前一步,戳他胸口,“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这箱子烧了,看你往哪儿藏!”
江砚洲看着她,忽然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那股冷硬的劲儿像被风吹散了。
“我不是……不敢说。”他低声说,“我是怕说了,你也躲。”
“躲你?”她冷笑,“我躲你?我穿来第一天就扑你怀里喊救命!全村人都听见了!我脸都不要了,你还怕我躲?”
他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江砚洲。”她忽然放软了声音,“你说你想把好日子留给一个好姑娘。”
“我现在就问你一句——”
她抬头,直直看着他:“我现在算不算?”
他呼吸一滞。
“你算。”他哑着嗓子,“你早就算了。”
“那以后你的旧东西,归我管行不行?”她伸手,把那叠信纸抽出来,塞进自己布包夹层,“霉运归你,好日子归我,我替你收着。”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把她拉进怀里。
动作有点笨,像是第一次抱人。
她没躲,反而把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心跳,一下一下,又重又稳。
“你这军大衣都臭了。”她嘀咕,“洗不洗?”
“洗。”他闷声说。
“柜子里那双新棉鞋呢?穿不穿?”
“穿。”
“以后写信,收件人写我名字。”
“写。”
“不准再写‘姑娘’。”
“不写。”
她满意了,正要抬头,忽然感觉他手臂收得更紧了。
“慕晴。”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你……看见我。”
她鼻子一酸,差点破功。
“少来这套。”她推开他,抹了把脸,“再肉麻我把你那些信全扔井里。”
他没松手。
反而低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
“我不说了。”他闭着眼,“我就……抱会儿。”
她没动。
银镯忽然又热了一下。
夹层里,纸条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一角,墨迹新鲜:
【宿主主动守护孤独,勇气+100,赠“暖冬棉籽”一捧。提示:光会追着光跑。】
她没掏出来。
只把脸重新埋进他怀里,小声说:“你以后别藏了。”
“嗯。”
“有我在。”
“嗯。”
外头风还在刮,院角的柴堆被吹散了一角,雪花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
江砚洲抱着她,一动没动。
直到她打了个喷嚏。
他立刻松开,脱下军大衣就要往她身上裹。
“别别别!”她跳开,“你这衣服能刮下三斤灰,我宁可冻死!”
“我洗。”他认真说。
“你先把自己洗明白。”她翻白眼,“头发都油得能炒菜了。”
他抬手摸了摸,确实有点腻。
“我……不会用皂。”他低声承认。
“啥?”她瞪大眼,“你他妈活了二十七年不会洗头?”
“在家都是我妈……”他声音越来越小。
慕晴愣住,忽然反应过来——他娘走得早,他爹又常年在外,这人怕是真没人教过这些。
她叹了口气,转身去舀水。
“来。”
“干啥?”
“洗头。”她把盆往他面前一放,“趁我今天心情好,给你开个光。”
他站着没动,耳朵一点点红了。
“不许拒绝。”她叉腰,“你信不信我拿雪给你搓?”
他终于挪过去,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她撩起一捧水,浇在他头上,又抓了把皂角粉。
“你这头发,比马尾巴还硬。”她边搓边骂,“你平时都拿啥擦?枪油?”
“……水。”
“就水?你可真行。”
她用力揉着,忽然发现他头皮上有道旧疤,细细的一条,藏在发根里。
她动作顿了顿。
没问。
只是轻轻绕开,继续揉。
江砚洲闭着眼,一声不吭,可呼吸越来越轻,像是……快睡着了。
“喂。”她戳他,“别在我这儿打盹。”
“嗯。”他应了声,没睁眼。
她看着他放松的脸,忽然觉得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这人啊,不是冷,是太累了。
她低头,小声嘀咕:“以后我给你洗,行不行?”
他睫毛颤了颤,嘴角悄悄翘了下。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