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洲回来的时候,天刚亮透,鸡都没叫第二遍。他军绿色的背包往墙根一靠,车梁上那辆二八杠就闪了道光,红标贴得整整齐齐,写着“先进民兵”四个字,像是刚从连队领回来还来不及擦灰。
慕晴正蹲在灶台前吹火,火星子蹦到眉毛上都没察觉。她听见动静探出头,一眼就盯上那辆大铁驴。
“哟,”她抹了把脸上的灰,咧嘴笑,“你这是把连队库房搬空了?”
江砚洲没理她,弯腰检查车链子,动作利落得像擦枪。
她蹭过去,手刚搭上车把,那玩意儿“哐”地一歪,车铃铛直砸她手背。她“嘶”了一声缩回手,指节发红。
江砚洲眼疾手快攥住她手腕,翻过来一看,低声问:“疼不?”
“不疼,就是这铁家伙脾气比我养的母鸡还冲。”她抽回手,揉了揉,“你该不会是偷来的吧?这玩意儿公社都没几辆。”
“奖励的。”他站直了,“要骑吗?”
她一愣:“你教我?”
“不然呢。”他语气平淡,“你不是说想去镇上买针线?走着去要两个钟头,骑车半个时辰。”
她眼睛亮了半秒,又眯起:“你可别半路扔下我。”
“不会。”他推车出来,往院子中间一放,“上来。”
她绕着车转了一圈,仰头看他:“这车座也太高了,我腿短。”
“我扶着。”
“扶哪儿?”
“后座。”
“那你可得抓稳了,我摔了可不负责。”
“嗯。”
她一脚跨上去,屁股刚挨座,脚还没踩踏板,车头一晃,整个人往侧边歪。江砚洲手臂一伸,直接把车扶正,另一只手按住她腰侧,力道不大,但稳得像焊住的铁桩。
“别慌。”他说,“脚踩稳,手握把,眼睛看前面。”
“谁慌了!”她嘴硬,“我这是战术性倾斜,懂不懂?”
第二次上车,她学乖了,先蹬一脚滑行,结果车把不听使唤,直往晒谷架撞。江砚洲快步跟上,手死死压着后座,硬是拽着车绕开。
“你这叫骑车?”她喘着气跳下来,“你这是遛车。”
“你蹬得太急。”他松开手,额角已经沁了层汗,“慢一点。”
“再来!”
第三次,她总算往前溜了五六米,正得意,车轮压上小石子,车身猛地一抖。她尖叫一声,整个人往左边倒,江砚洲几乎是扑过去的,左手撑住车身,右手一把将她从座上拎下来,自己膝盖“咚”地磕在地上,军裤当场蹭破一道口子。
“你没事吧?”她蹲下来要看他膝盖。
“没事。”他站起身,转身就往屋檐下走,“继续。”
“你裤子破了!”
“不碍事。”
她追上去,一把拽住他胳膊:“江砚洲,你别装硬汉,我看得出来你疼。”
他低头看她,眼神沉了沉:“你想学,就得摔。我不可能每次都接住你。”
她噎了一下,哼了声:“谁要你接?我自己能行。”
他没说话,只是重新把车推出来,站到她身后,手搭上后座,声音低了些:“我扶着。”
她咬咬牙,又上了车。
日头慢慢爬高,蝉叫得撕心裂肺。她摔了四回,手肘蹭破一层皮,江砚洲的袖口沾了泥,掌心也磨出红痕,但他始终没松手。
直到第五次。
她踩上踏板,车轮稳稳往前滚,江砚洲跟在后面跑,脚步一步不落。她越骑越顺,风从耳边刮过,晒谷架、老槐树、她家那扇歪门,全都往后退。
“我会了!”她大喊,“江砚洲!我他妈会了!”
他没应声,却放慢了脚步,手还搭在后座,但没用力。
她绕着院子骑了一圈,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脸上全是汗,可笑得像个刚抢了糖的孩子。车停稳,她跳下来,叉腰站他面前:“帅不帅?”
他靠在墙边喘气,额发湿成一缕一缕,点头:“……还行。”
“还行?”她翻白眼,“你这人是不是不会夸人?我刚才那转弯,专业车手来了都得鼓掌!”
他抬手,指节蹭了蹭她额角的灰:“头发乱了。”
“少转移话题。”她故意跨上车,蹬了半圈,车头直冲他小腿,“怕不怕?”
他没躲,站得笔直,只在车离他不到一尺时,抬手捏住车把,轻轻一扭,车头就偏了方向。
“你反应挺快啊。”她笑。
“嗯。”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以后带你去镇上。”
她一怔:“真带我去?”
“嗯。”
“买糖?”
“买糖。”
“那还得买盐、买针线、买——”
“都买。”
她咧嘴笑了,从布包夹层摸出一颗蜜薯,塞他手里:“奖励你的。”
他低头看着,没动。
“怎么,嫌土?”
“不。”他终于咬了一口,嚼得慢,“甜。”
她笑出小梨涡:“你这人,现在会说话了啊。”
他没接话,只是抬手,把那半块蜜薯仔细包进手帕,塞进上衣口袋。
她正想损他两句,忽然手腕一烫。
糟了。
银镯热得像刚从灶膛里捞出来。她下意识摸了摸,墙角“叮”地弹出一张纸条:
【宿主肾上腺素飙升,建议立刻表白或至少亲一口。对象心跳112,再不行动就凉了。】
她差点把纸条拍飞,瞪眼:“闭嘴!再说话我把你种的萝卜全腌成咸菜!”
江砚洲听见动静,转头看她:“又谁惹你了?”
“没谁。”她干笑两声,把纸条揉成团塞进布包夹层,“就是觉得……今天太阳真毒。”
他顺着她的话抬头看了眼天,又低头看她,忽然伸手,指尖擦过她脸颊,带下一片灰。
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却转身去推车,声音低:“车放屋里,明天还能练。”
她站在原地没动,盯着他背影,忽然小声嘀咕:“这人……是不是有点太护着我了?”
银镯又“叮”了一声,纸条冒出来半截:
【建议宿主正视内心,你刚才笑的时候,空间又胀了三平米。】
她一把拍死纸条,咬牙切齿:“再说话我把你墙角的白菜全换成韭菜!”
江砚洲回头,正好撞见她对着手腕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跟自个儿说话呢?”他问。
“关你什么事!”她扭头就走,“我去烧水,你爱推车推车,别指望我帮你擦链子!”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灶房门口,低头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半块蜜薯还在,包得严严实实。
他没看见的是,她躲在灶台后,正偷偷摸手腕上的银镯,脸烫得像被火燎过。
墙角又悄悄弹出一张纸条:
【友情提示:对象刚把“媳妇”俩字默写了三遍,建议宿主今晚加餐,比如……烤红薯?】
她捏着纸条,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行吧,红薯就红薯。”
正要撕了纸条,外头传来江砚洲的声音。
“慕晴。”
“干嘛?”
“车链子松了。”
“自己修!”
“修不了。”
她翻白眼,抓了把煤灰抹手上,大步走出去:“你真是——”
话没说完,看见他蹲在车旁,侧脸被日头晒得发红,额角汗还没干,袖口破的那道口子随着动作一扯一扯。
她脚步慢下来,走到他身边,蹲下,伸手去拨链子。
“让开。”她说,“你连车都不会修,还好意思当民兵队长?”
他没动,就看着她。
她抬头:“看什么看?再看我把你车胎扎漏!”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但眼神亮了。
她低头继续弄链子,手指被铁链蹭出一道小口子,血珠冒出来。江砚洲忽然伸手,把她手指捏住,往自己军装袖口一擦。
“你干啥!”她抽手。
“脏。”他说,“用布。”
她瞪他,可他 already 抽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布巾,低头给她包上。
她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这日子好像真的一点都不难熬了。
她小声说:“江砚洲。”
“嗯?”
“下次……别总护着我了。”
他抬头,看着她。
“我自己能行。”
他没说话,只是把布巾打了个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我想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