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弦琴
缆车铁索在暮色里发出最后一声锈涩的震颤,我攥着磨损的木牌站在采尔马特小镇边缘,雪粒钻进衣领时,远处马特洪峰的尖顶正被夕阳染成融化的蜂蜜色。房东赫尔曼是个留着灰胡子的老人,接过我行李时目光扫过我背上的吉他,突然皱起眉:“你住的那间阁楼,最好别在夜里弹琴。”
我以为是当地人对噪音的挑剔,直到第一晚雪光漫进窗棂。阁楼斜顶很低,木梁上还留着上世纪的滑雪板印记,我刚调完E弦,楼下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是赫尔曼沉重的皮靴声,倒像女人赤足踩在木地板上,轻得能融进雪落的声音里。我趴在楼梯口往下看,客厅壁炉的火光明明灭灭,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第二天清晨,我在面包店遇见老板娘玛莎。她往我纸袋里多塞了块杏仁饼干,压低声音问:“昨晚没听见什么动静吧?”我提起脚步声,她手里的牛奶罐哐当撞在柜台上,“那是伊莎贝拉,三十年前死在阁楼里的姑娘。”
1993年的冬天比今年冷得多,伊莎贝拉是镇上最会弹吉他的姑娘,手指在六弦上翻飞时,连阿尔卑斯山的雄鹰都会落在她窗台上。她爱上了来滑雪的英国摄影师,那人离开前答应春天回来,带她去看伦敦的樱花。伊莎贝拉把吉他擦得锃亮,每天坐在阁楼窗口等,直到那年三月的暴雪封了山。
“她就是在阁楼里冻僵的,怀里还抱着吉他。”玛莎的声音发颤,“后来住过那间房的人,总说夜里听见弹琴声,有时还能看见窗上有个穿红裙子的影子。”我摸了摸背上的吉他,忽然想起昨晚调弦时,好像有片冰凉的东西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腕,当时以为是雪水,现在却觉得指尖发僵。
当晚我特意没带吉他上楼,躺在吱呀作响的床上听雪。凌晨三点,阁楼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我猛地睁开眼,看见一道淡红色的影子飘到窗边,手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我屏住呼吸,那影子转过来时,我看见她垂着的长发上沾着雪,手指苍白得像冰凌,怀里抱着的,正是一把和我一模一样的木吉他。
她没看我,只是坐在窗台上拨动琴弦。第一声音符飘出来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像冻住了——那是首我只在祖母的旧乐谱上见过的民谣,讲的是阿尔卑斯山的姑娘等爱人归来的故事。我祖母是瑞士人,二十年前去世时,把这本乐谱和吉他一起留给了我。
“你也会弹这首《雪候鸟》?”我忍不住开口,影子猛地顿住,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颤音。她缓缓转过头,我看见她的脸很模糊,只有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光,“这是……我写给托马斯的歌。”托马斯,应该就是那个英国摄影师。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像被雪打湿的棉线。托马斯离开后,她每天都写一封信,攒了整整一抽屉。暴雪封山那天,她听见山下有汽车引擎声,以为是托马斯回来了,抱着吉他就往山下跑,却在半山腰摔进了雪沟。等村民发现她时,她怀里的吉他弦全断了,手指还攥着一张没写完的信,上面只写了半句:“马特洪峰的雪快化了,你什么时候……”
“他们说他再也没回来过。”伊莎贝拉的影子慢慢变淡,“可我总觉得,他会听见我的琴声。”
我突然想起祖母临终前说的话:“当年有个英国小伙子,在我店里打印了好多照片,都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弹吉他的样子,他说要带这些照片回英国,等春天就来接她。”我猛地坐起来,从背包里翻出祖母留下的相册,最后一页果然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穿红裙子的伊莎贝拉坐在阁楼窗口,怀里抱着吉他,而照片背面,写着一行褪色的字:“等我回来,伊莎贝拉。托马斯。”
原来托马斯当年没失信,他在返回瑞士的路上遭遇了雪崩,相机和照片全被埋在了雪地里,直到十年后才被登山者发现。而祖母,就是当年帮他打印照片的人。
我抱着吉他走到窗边,雪还在下,马特洪峰的尖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拨动琴弦,《雪候鸟》的旋律在阁楼里响起,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琴声里,我看见伊莎贝拉的影子又出现了,这次她脸上带着笑,手指轻轻搭在我的琴弦上,和我一起弹奏。
“他听见了,对不对?”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满是期待。我点头,把那张照片递到她面前。她的手指穿过照片,却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字,眼泪像融化的雪水,滴在琴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他没骗我。”伊莎贝拉的影子慢慢变得透明,“我终于等到了。”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马特洪峰,轻声说:“谢谢你,把他的消息带给我。”
琴声停时,影子彻底消失了。阁楼里只剩下雪落的声音,还有琴弦上残留的一丝暖意。
第二天清晨,我在阁楼的窗台上发现了一根红色的丝带,像是从伊莎贝拉的裙子上掉落的。赫尔曼来送早餐时,看见我手里的丝带,突然愣住了:“这是伊莎贝拉当年最喜欢的丝带,她失踪后就再也没见过。”
我把照片和故事告诉了玛莎,她红着眼眶把照片贴在面包店的墙上,旁边写着:“致伊莎贝拉和托马斯,他们的约定,从未被大雪掩埋。”
后来我在采尔马特待了一个月,每天都会去阁楼弹《雪候鸟》。有时雪夜里,我还能听见窗外传来轻轻的琴声,和我的吉他声合在一起,飘向马特洪峰的方向。
离开那天,缆车缓缓上升,我回头看小镇,看见阁楼的窗口似乎有一道红色的影子,正朝我挥手。雪光里,我仿佛听见了吉他声,还有两个相视而笑的声音,温柔得像阿尔卑斯山的春天。
我知道,伊莎贝拉终于等到了她的爱人,而那把吉他,还有那首《雪候鸟》,会永远留在采尔马特的雪夜里,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有些约定,就算隔着生死和大雪,也终会被听见。